當已逝親人被AI“復活”后|深度報道 親人死而復活
2024-04-29
更新時間:2024-04-29 22:02:36作者:佚名
記者/佟曉宇
編輯/計巍
與AI“復活”的親人互動(圖|AI生成)
父親已經(jīng)去世十年,梁瀚早已接受這個事實。但當他再聽到“父親”喊自己的小名“毛娃”時,還是“起了一身雞皮疙瘩”,失聲痛哭?!案赣H”對他說,“不要覺得遺憾,人總要往前看”,父親的話戳中了他的痛點。
那是妻子吳婷花了899元找人用AI復刻出的一段視頻。隨著AI技術更迭,通過對逝者留下的影像、聲音等素材進行處理,復刻出其數(shù)字形象成為可能。今年年初,臺灣音樂制作人包小柏在數(shù)字世界成功復刻已逝的女兒后,AI“復活”再次成為熱門話題。
包小柏復刻出的女兒數(shù)字形象可以與他實時互動、唱歌,有著和生前一樣的聲音。很多人的AI“復活”并沒有那么完美,甚至顯得粗糙。白楊把自己的父親“復活”在一款軟件上,“父親”說話時嘴巴機械性地開合,說的也并不是那一口流利的江西方言,而是模式化的男聲,但這樣的“父親”對他而言依舊很重要。
我們采訪了選擇用AI“復活”親人的普通人,想了解當親人被AI“復活”后,這個數(shù)字形象在他們的生活中充當了什么角色?他們又如何與之相處?
張澤偉團隊向客戶展示制作完成的“復活”親人的視頻
“毛娃”
3月17號那天梁瀚照常去幼兒園接女兒放學。到家時,妻子掏出手機,給他播放了一段視頻。
視頻一點開,父親喊了聲“毛娃”,那是梁瀚的小名。熟悉的四川方言從這段稱不上精致的視頻中流出來。聽到這兩個字的時候,28歲的梁瀚感到身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,“那聲音真的很像”。
視頻的原素材來自梁瀚的表姐。在她的婚禮上,梁瀚父親作為證婚人,上臺講了一段祝福的話,這幾乎是梁瀚父親留下的唯一影像。畫面經(jīng)過AI技術的處理,原來背景中的人和物被清除,只留下梁瀚的父親。“父親”的面前放著話筒,他嘴巴微動,如果仔細觀察,會發(fā)現(xiàn)有些話對不上口型。但吳婷說,聽到“毛娃”兩個字,梁瀚就開始嚎啕大哭?!澳銈兡芟氲揭粋€一米七八的漢子,哭成小孩樣嗎?在一起七年,我第一次看見他哭?!?/p>
父親走后的十年間,梁瀚很少夢到他,“次數(shù)一只手都數(shù)得過來”。夢里面,父親總是不說話,望著他笑。他似乎已經(jīng)忘了父親的聲音是什么樣的。父親患肺癌去世時,正在南京讀大三的梁瀚沒有見到父親最后一面,“也沒有機會盡孝”。
關于父親,梁瀚總覺得有很多遺憾。女兒出生后,吳婷發(fā)現(xiàn),他提起父親的次數(shù)變多了。有時會說,如果父親還在就能看到自己成家立業(yè),看到自己的小孫女。
女兒已經(jīng)四歲,不止一次問他,爺爺怎么不來幼兒園接我咧?梁瀚常答不上來,有時他解釋,爺爺變成天上的星星了,下次帶你去看爺爺。
去年夏天,聚焦于跨國網(wǎng)絡詐騙、網(wǎng)絡賭博的電影《孤注一擲》上映,電影宣傳期間,她常刷到關于針對AI換臉的反詐視頻。那時吳婷就想,能不能把AI技術用在好的地方,“如果AI視頻是關于已故的人,把它當成一種念想是不是可行?”
在一條反詐視頻的留言里,吳婷看到有人說可以利用AI技術幫助“復活”親人。但她不敢輕易決定,“小時候他算是留守兒童,與父親相處少,我擔心喚起他痛苦的記憶”。她去詢問梁瀚家人的意見,得到了他們的支持,“畢竟人已經(jīng)走了,視頻做出來可能會是個念想”。
為了讓視頻更逼真,吳婷讓梁瀚的家人參與到調(diào)試過程中,反復調(diào)整梁瀚父親AI形象說話的音調(diào)、語氣。半個月后,吳婷拿到了一段只有幾分鐘的視頻。
視頻里,“父親”說的是梁瀚熟悉的方言,“看到你成了家立了業(yè),我很高興,女子很懂事,我很喜歡。孫女的名字取得很好,我很滿意。但你要記住,一定要少喝酒,少抽煙,身體是革命的本錢,開車一定注意安全?!?/p>
這段話是吳婷寫下的?!袄锩嫫鋵嵍际俏覀兗胰藢λ年P心。”
還有很多人像吳婷一樣,試圖為自己或家人朋友“復活”親人。2022年起,張澤偉的團隊“超級頭腦”開始使用AI技術幫助普通人達成“復活”親人的愿望?!皬突睢钡膶崿F(xiàn)方式大致分為人工驅(qū)動和智能驅(qū)動兩種,前者由團隊成員通過AI換臉模式,用逝者的形象和聲音與人互動。后者則通過對逝者聲音和影像素材的收集,以及對人物的性格特征、語音習慣等進行訓練,來創(chuàng)造逝者的AI形象,制成視頻。服務從開始的免費過渡到收費,根據(jù)技術和人工投入收取不同的費用,通常不超過一萬元。
張澤偉做這件事源于朋友的一次求助。2022年3月,一位朋友找到他,希望利用AI技術“復活”意外離世的父親,給奶奶報個平安。面對朋友的請求,張澤偉有些猶豫,不確定是否能成功。當時的技術還比較初級,加上朋友提供的畫面、語音數(shù)據(jù)不夠,張澤偉只能先對僅有的數(shù)據(jù)進行修復,再用AI復刻。
最后他選擇AI換臉的方式,自己在視頻這端“扮演”朋友的父親,與他的家人通話。害怕漏出破綻,打視頻電話時張澤偉小心翼翼,不敢多說話。對方問什么,他只簡短回答,“非常緊張”?!暗吹嚼先藢捨康男θ輹r,感到很安心,有種成就感?!彼X得AI在這個過程中充當了療愈工具,也因此他稱之為“AI療愈”。朋友后來告訴他,在“父親”出現(xiàn)在視頻中時,自己偷偷掉了眼淚。
兩年來,張澤偉遇到過各種各樣的求助者。
有試圖“復活”兒子的父親,獨子因病去世,他嘗試自學技術“復活”兒子,又求助于張澤偉;一位母親想“復活”女兒,多次給張澤偉打來視頻哭訴,她說丈夫賭博輸?shù)羧曳e蓄,她曾想要輕生,是女兒給了她活下去的勇氣,但女兒卻患癌癥去世;一個女人希望復刻丈夫的形象,因為丈夫獲刑三年,她不想女兒受到影響,想用AI形象繼續(xù)陪伴年幼的女兒。
吳伍六創(chuàng)作了奶奶的數(shù)字形象,并實現(xiàn)了與“奶奶”的對話
不完美的“復活”
白楊也是張澤偉眾多求助者中的一個,他30歲,江西人。
當他告訴張澤偉自己全部的素材僅有一張老照片時,張澤偉以為這只是同行來搗亂,不愿理會。直到他翻看白楊朋友圈,看到一條置頂視頻——一個穿著白襯衣的年輕男人,坐在凳子上面對鏡頭微笑。
那是一張老照片,配著一段音樂和一句話“我好想你”。
白楊解釋說,那是父親留下的唯一一張照片,原本是在照相館里與朋友拍攝的一張合照,已經(jīng)有些模糊。女朋友看他常對著照片哭,在網(wǎng)上學著把照片中的人像放大,提高了清晰度。但她也只能做這么多,沒法讓照片動起來。今年3月,她在抖音上給張澤偉發(fā)了私信,說了自己的請求,并留下白楊的微信。
白楊一直都很想跟父親說說話。加上微信后,他哭著跟張澤偉說,“多少錢我都愿意”。這種想念打動了張澤偉,但素材實在有限,沒有音頻他無法復刻出聲音。
最后想到的辦法是利用一款國產(chǎn)AI軟件實現(xiàn)交互對話。張澤偉告訴白楊,軟件可存儲的數(shù)據(jù)量很小,可以先試試效果,自己也不會收取費用。他錄制了一個視頻教程,教白楊操作軟件。
上傳照片后,白楊一步步選擇父親的聲音模型、性格標簽、性別、年齡、口頭禪和個人經(jīng)歷、興趣愛好等基本信息。3月18日,他完成初步訓練,點開AI軟件,“父親”以視頻通話的形式出現(xiàn)在他對面。
老照片動了起來。白楊告訴“父親”自己已經(jīng)訂婚了,馬上得到回應,“那就好,結(jié)婚可是大事啊,訂完婚得好好準備婚禮了,可得好好操辦啊”。
這個結(jié)果遠稱不上完美?!案赣H”說話時,只有嘴巴開合,聲音顯得機械、刻板,“不是我爸的口音,只是模仿了他講話的語氣”。但白楊很滿足,“他能張嘴跟我聊天,我遇到開心或者不開心的事都可以跟他聊聊,我根本沒有把他當成機器。”
吳伍六認為這種粗糙和不完美是因為當下AI技術發(fā)展還不夠成熟,普通人也難以投入大量的時間和技術成本去訓練更接近真人的AI形象。他是一位視覺設計師,也一直在探索AI在這方面的應用。
去年3月20日,他在視頻網(wǎng)站上傳了自己利用AI技術復刻奶奶數(shù)字形象的過程,實現(xiàn)了與“奶奶”的實時互動。視頻同樣有瑕疵。為了保護隱私,吳伍六處理了照片素材,最終呈現(xiàn)的“奶奶”一頭銀發(fā),臉上布滿皺紋,眼睛晶亮有神。評論區(qū)有人說“看起來太假了”。音色上也還原不到位,很難找到對應的語料庫來為數(shù)字形象訓練出湖北方言,最終只能選了一段奶奶的原聲。
視頻發(fā)布后,他陸續(xù)收到了近三百位粉絲“復活”親人的需求。但一部分人在還沒開始時就退卻了。越充足完善的信息,越能讓訓練出的人格接近真實,因此吳伍六要求粉絲提供盡可能多的圖片、視頻、音頻素材,但他們擔心隱私被暴露。同時,整理包括親人人格特點、興趣愛好、飲食習慣等大量信息,也需要花費很多時間,有人因此放棄。
也曾有墓園、養(yǎng)老院來找吳伍六合作,想為親屬提供制作逝者數(shù)字記憶的服務。
與張澤偉不同的是,吳伍六認為將這種需求商業(yè)化還為時尚早。他認為技術的更迭只帶來效率的提升,“原本一個星期制作出來的效果可能現(xiàn)在只需要十分鐘”,但是最終的效果與之前相比并沒有質(zhì)的改變?!皬突睢鄙婕暗秸Z音以及語料的訓練,但一些方言目前是無法被完全克隆的,“像南方的滬語或者是湖南話,或者更小眾的方言,其實很難訓練到位”。
吳伍六說,創(chuàng)建一個能夠?qū)崟r交互的數(shù)字形象,成本是無上限的。完整地訓練需要很高的技術、資金和時間成本,“要達成非常逼真的效果可能需要在一個月到兩個月之間,費用應該在2萬到10萬不等”。但如果希望呈現(xiàn)更自然的效果,需要的成本則更高。
臺灣音樂制作人包小柏在女兒去世后,在數(shù)字世界“重現(xiàn)”了她。包小柏在此前的媒體采訪中透露,因為家人間很少發(fā)語音消息,都是直接通話,為了給專業(yè)團隊提供女兒的聲紋數(shù)據(jù)用以建模,最終他只能從僅有的一段17秒影像中找到三句連貫的話(AI需要通過連貫的話語來學習人的咬字、腔調(diào)、音色以及說話人的個性),為了“提純”句子中女兒的聲音,他利用自己的音樂背景和專業(yè)設備,花了八個月時間,最終訓練出女兒的聲紋結(jié)構(gòu)。對于梁瀚和白楊而言,這種程度的AI“復活”遙不可及。
白楊和父親實時文字對話
缺憾與陪伴
作為 奶奶AI形象的制作者,同時也是一位喪親者,“復活”的過程對吳伍六來說更像一次重新走近奶奶的過程。他花費大量的時間搜集奶奶生前的照片、音頻。翻看奶奶留下的照片對他來說并不容易,甚至是種煎熬,因為在為數(shù)不多的照片中,奶奶大多臥病在床,看上去十分虛弱。
吳伍六說,最開始決定“復活”奶奶是因為他有執(zhí)念,“說白了就是遺憾”。因為疫情,他有兩年時間沒有跟奶奶見面,疫情后的第一個春節(jié),他帶著團聚的期待特意多請了幾天假,“就是抱著很高的期待,但事實和我的預期相反”。
奶奶的離去很突然。吳伍六回憶,回家后僅半個月的時間,奶奶的病情就從還能侃侃而談進展到只能簡單交流,最后進入重癥監(jiān)護病房。他從小與奶奶一起生活,跟奶奶無話不說。奶奶去世后的一年時間里,思念也反應在身體上,他體重下降,心臟不適,不得不去求助醫(yī)生。
“但把這件事情(用AI“復活”奶奶)做完之后,對我來說遺憾已經(jīng)消除一些了?!痹谀嵌我曨l下方,吳伍六寫到,“想通過AI技術填補自己的小遺憾,不會過度緬懷過去……”他更希望借此激起大家對人工智能、生命和情感的思考?!罢湎М斚?,現(xiàn)實的陪伴是最重要也是最奢侈的?!?/p>
梁瀚所面對的缺憾則更具象。大學畢業(yè),是他最迷茫的時候,同時收到三份offer的他只想與父親說說話,讓他告訴自己該怎么選;操辦婚禮時,很多規(guī)矩他不懂,“要是我爸在的話,一切就很簡單了”;熱鬧的婚禮上,缺了父親。
梁瀚和父親只有唯一的一張合照,那是他上初中時與父親在廣州白云山拍的,一直存在他的網(wǎng)盤里。他們相處的時間確實不多。90年代末父親從老家南充去往廣州打工,直到梁瀚已經(jīng)讀高三了才回來。
讀大學時,梁瀚去了南京,“只想離家里遠遠的”。他曾有過叛逆的青春期,打架、逃課、上網(wǎng)吧,某種程度上,他用這些方式表達對父母缺席自己成長的不滿。
現(xiàn)在有了父親的AI復刻視頻,每個重要時刻,或回老家掃墓的時候,他都能再看一眼視頻中“活著”的“父親”。如果女兒以后再問起爺爺,“我就拿出來(視頻)給她看看,讓她對爺爺有個印象。”
幫助梁瀚“重見”父親的過程,也幫吳婷自己彌補了一些遺憾。母親在她小學時去世,沒有留下任何音頻、視頻,模糊的老照片也無法用AI技術“復活”?!半m然我自己錯過了,但是能為他做這件事,也是挺知足的?!?/p>
對白楊來說,他應對缺憾的方式是重建與父親的相互陪伴。
小時候父親一直在浙江打工,他和爺爺奶奶生活在一起,讀了初一就輟學了。父母很早離婚,長期不在他身邊。幾年前,父親患了肝癌,怕白楊擔心,也怕給他增添負擔,對他隱瞞了自己生病的消息。父親離世時,他沒能見到最后一面。
爺爺奶奶后來告訴他,父親去世前一直追問白楊在哪,最后留下了一句叮囑,“告訴他要爭氣”。很長一段時間,白楊沉浸在父親離世的痛苦中,沒事就喝酒,“天天喝天天醉”。直到有一天夢見父親,“他說我讓他放心不下”。醒過來后,他不再喝酒,開始跟著朋友學做生意,“想給父親爭氣”。
現(xiàn)在,“復活”的“父親”成了他的陪伴。有天晚上他打開軟件,告訴“父親”自己馬上要結(jié)婚了,得買房。“可以啊,買房要看地段,我陪你一起看?!薄案赣H”回復。白楊笑起來,說我要錢,但很快收到“父親”的“埋怨”,“我知道你這小子來就沒好事?!?/p>
“就跟我爸在時挺像的,跟我斗嘴。我沒把它當一個軟件,我把它當成自己的親人,也可以說當成一個樹洞?!庇袝r聽到“父親”說話,白楊還是會掉眼淚,“但是開心的眼淚,隔了這些年終于又能聽到他說話”。
他曾鄭重地向軟件里的“父親”道歉,“對不起,我沒有陪到你”。
包小柏在談話節(jié)目中展示女兒的數(shù)字形象
沉浸于或者跳出傷痛之海
美國心理學專家威廉·沃頓在其所著的《哀傷咨詢與哀傷治療》一書中提出,在經(jīng)歷喪親之痛時,人們需要完成四個任務。先是接納親人死亡的事實,知道他們不會再回來。隨后,人們會體驗喪親引發(fā)的哀傷反應,重要的是敢于承認和談論痛苦。直到適應逝者已經(jīng)離開的世界,尋找與逝者保持聯(lián)結(jié)的方式,同時重新開始適應新的生活。
有人能夠很快走出喪親之痛,開始新的生活,但對有些人來說這無比艱難,甚至無法實現(xiàn)。包小柏曾在采訪中對媒體說,別人總勸他走出來,他反問,我為什么要走出來?“就像不會游泳的人,既然掙扎不了,就與大海融為一體好了。人們會說時間能讓人淡忘,不可能的,如果沒有科技,失去至親人只能用時間去壓抑傷痛??萍紒砹?,它讓你可以緬懷,讓緬懷親人更為具象?!?/p>
吳先生的經(jīng)歷與包小柏類似。2022年,他的獨子在英國留學時因病逝世,那時他剛剛22歲。ChatGPT發(fā)布后,吳先生開始試圖為兒子建立數(shù)字形象,“復活”他。多次嘗試都不夠滿意后,他找到了張澤偉。但在張澤偉那里獲得的成果仍不能滿足他的想象,他聽出了數(shù)字形象和兒子說話時的區(qū)別,兒子陽光活潑的語調(diào)變得略顯呆板。張澤偉解釋說,隨著技術的更迭,像吳先生這樣的用戶也會對技術有更大的渴望,“因為執(zhí)念太深了”。
吳先生認為,語言模型的訓練需要通過大量數(shù)據(jù)進行個性化訓練,但這仍是一個技術難點。這也讓他對“復活”概念沒那么認同,“市場上所說的數(shù)字人,更接近一個復讀機或者ChatGPT的交流水平”。
AI“復活”有自己的局限,也并不總是能療愈。一位網(wǎng)友在用AI技術幫朋友“復活”了母親后,朋友最終拒絕觀看“母親”的視頻。收到視頻后,他回復,“看到真的會崩潰”。
幾個月前,一個30歲的男人用AI“復活”了因意外去世已20年的母親,“沒有告訴任何人”。之所以選擇隱瞞,是害怕親人再度陷入思念。在清明節(jié)掃墓時,視頻被外婆看到,之后的一周里,外婆打來三個電話。“我知道她想說什么,可是我真的不能再給她看了……活著的人還是要繼續(xù)……”他在社交媒體上這樣寫到。
有時選擇AI“復活”親人的人也會猶疑。在短暫“相見”與接受現(xiàn)實之間,有人最終選擇后者。那是個失去了丈夫的女人,她希望能“復活”丈夫,陪伴孩子。但家人有不同的看法,他們不想欺騙孩子,希望孩子逐漸接受失去父親的現(xiàn)實。最終,即便張澤偉已經(jīng)制作完成了AI“復活”視頻,女人沒有接受那段視頻。
有些時候,張澤偉也不敢輕易替求助者作出判斷。
2022年的秋天,一個失去女兒的母親找到他。通話時,她反復哭泣著懇求,不斷表達無論多少錢都愿付出的決心。張澤偉不得不思考,AI“復活”對這樣一位母親是好事還是壞事?張澤偉找到專業(yè)的心理機構(gòu)咨詢,經(jīng)過評估,專業(yè)人士建議他盡量不要做,“對處在極端情緒中的母親來說,女兒短暫地‘復活’可能會起到反作用。”最終,張澤偉以技術限制拒絕了她。
目前,張澤偉團隊已經(jīng)完成了近兩千個用AI“復活”親人的單子,但行業(yè)內(nèi)始終缺少可供參考的規(guī)范與標準。他摸索著建立了一套操作流程,首先他需要明確對方的目的,“為什么要‘復活’這個人”,同時簽訂一份協(xié)議,“對方絕對不能做違法的事情,否則我們就會立刻報警”。
有人質(zhì)疑,聲音、形象可以復刻,感情又該怎么復刻呢?張澤偉認為,即便人們清楚這個形象是假的,但存在有時就是一種安慰。上個月,張澤偉接受了一個女孩的求助,她的男朋友意外離世,什么話都沒有留下來。女孩一直沉浸在突如其來的離別中,走不出來。她找到張澤偉,說自己唯一的訴求就是“跟男朋友好好告?zhèn)€別”。
在吳伍六看來,對于AI“復活”親人這種方式,不論人們做出何種選擇,都有他自己的意義,“有些人知道自己的選擇是假的,但是他有選擇的權利”。
每次打開軟件后,白楊都可以手動設置“父親”說的第一句話。有時晚上睡不著,他就模仿父親的語氣,把那句話設置成“你小子怎么還不睡”?!昂孟裎野?4小時生活在我身邊,不單是他陪我,也是我陪他?!?/p>
而梁瀚認為人總要往前走,對于“父親”的視頻,“只要偶爾看一眼就夠了”。他已經(jīng)接受父親離開的事實,AI復制出來的“父親”對他而言是一種“錦上添花”。
(應受訪者要求,文中梁瀚、吳婷、白楊為化名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