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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0月28日，安徽馬鞍山市和縣西埠鎮(zhèn)的街頭，劉文芳一邊招呼記者，一邊向記者使了個眼色，示意記者不要在她母親面前談起“投毒案”，她生怕母親再受一點刺激。

這是劉文芳當年12歲的弟弟中毒身亡之后的第26年，第9616天。

1997年6月30日，和縣南北武術學校內(nèi)發(fā)生一起投毒案件，造成7個孩子死亡130多人中毒的后果，在當?shù)剞Z動一時。26年后，因嫌犯落網(wǎng)，此案即將進入審理階段，使得該案重回公眾視野。

26年間，有的孩子父母曾一夜白頭，有的父母每年回到孩子的墳頭哭泣，有的父母選擇再生延續(xù)香火，有的親人將唯一的合照鎖到密碼箱中……

瀟湘晨報（報料微信：xxcbbaoliao）記者回訪事發(fā)地，探訪這起投毒案的多名受害者親屬，講述他們經(jīng)歷的悲傷26年。

武校競爭引發(fā)的悲劇

10月17日，安徽馬鞍山中級法院發(fā)布通告稱，被告人付某階、朱某林投毒案將于11月1日開庭審理。

正是這一紙公告，讓沉寂26年的和縣南北武術學校投毒案重回公眾視野。

瀟湘晨報記者掌握的公訴書顯示，1994年左右，被告人朱某林和彭某偉在和縣烏江鎮(zhèn)經(jīng)營和縣少林武術館，朱某林任館長、彭某偉任主教練。

案件公訴書

在經(jīng)營過程中二人發(fā)生矛盾，彭某偉離開該武術館在西埠鎮(zhèn)重新開設經(jīng)營和縣南北少林武術學校，并帶走了大部分師生，朱某林因此對彭某偉懷恨在心。

1996年8月，被告人付某階到彭某偉經(jīng)營的和縣南北少林武術學校任教，在任教期間，因瑣事逐漸對彭某偉心生不滿。朱某林和付某階二人經(jīng)他人介紹后認識，并得知二人均是河南開封某拳擊館師兄弟，在相處過程中，付某階、朱某林均表達出對彭某偉的不滿, 遂決定報復彭某偉，把彭某偉的武校搞垮。

1997年6月的一天，被告人付某階、朱某林商議決定使用投毒的方式報復彭某偉，付某階實施后由朱某林支付給付某階5萬元，朱某林當場支付付某階500元。1997年6月20日，付某階從武校辭職后回到湖北省監(jiān)利縣老家，并從村中一賣老鼠藥的男子處購買了兩包老鼠藥。

1997年6月29日下午，付某階帶老鼠藥等物品乘車來到和縣西埠鎮(zhèn)，竄至武校廚房內(nèi)，將兩包老鼠藥投放在廚房南側(cè)紅色塑料盆內(nèi)的咸豇豆上，撥拌后從原路逃走，之后乘車離開和縣。同年6月30日7時許，武校130余名師生吃過早飯后發(fā)生嘔吐、抽搐等癥狀，致楊某偉、王某、邢某、劉某寶、田某、湯某葉、錢某等七名學生死亡?，F(xiàn)場勘查提取了咸豇豆、紗罩網(wǎng)罩紗等物品，均檢出毒鼠強424成分。另經(jīng)鑒定，七名學生均系鼠藥中毒死亡。

同時，公訴書顯示，朱某林、付某階分別是于今年5月8日、9日先后在貴州貴陽、福建晉江落網(wǎng)。為逃避打擊，兩人都在當?shù)鼗?，朱某林曾兩度化名?/p>

據(jù)百姓關注的報道，朱某林曾化名王康達在貴州省貴陽市觀山湖區(qū)的一家飲用水廠做管理工作。在飲用水廠工作期間，朱某林曾和一名女子長期同居并帶著三個小孩同住。

回訪事發(fā)地：武校早已拆除，成為殯儀館所在地

10月27日，瀟湘晨報記者走訪位于西埠鎮(zhèn)一個國道岔路口的和縣南北武術學校舊址。這附近已另外開設一家青少年特訓學校。該校一位工作人員稱，原來的武校早已拆除，成為當?shù)貧泝x館所在地。

武校早已拆除，成為當?shù)貧泝x館

附近一家飯館老板娘稱，她的老公和同學都曾在和縣南北少林武校就讀。不過，當天他們都沒有前往食堂吃早餐，躲過一劫。

在她印象中，當時這所學校的學生以安徽本地學生為主，因為學費比較貴，通常是經(jīng)濟條件稍微可以的家庭才會把孩子往這里送。

“當時一年學費得三四千，我后來畢業(yè)一個月工資才幾百元?！边@位老板娘說。

這次事故的親歷者，當時武校的學員林磊（化名）清楚地記著，1997年6月30日早上，是下著不小的雨。

“要不是那天下雨，后果會更嚴重?！绷掷谡f，學校本來有學生晨跑的慣例，從凌晨4點跑到六七點然后前往食堂就餐。因為下雨，很多學生都沒有起來，因為不餓也沒有去食堂。

林磊當時去了食堂，吃的是咸豆角拌稀飯，吃了第一根豆角后，他覺得比較咸，就吐掉了，第二根是就著稀飯吞下去了。很快他和同學們就開始發(fā)作，他有些輕微頭暈，而有的同學開始嘔吐，有部分同學在一個教練的引導下用洗衣粉水催吐。最后他和一幫同學都坐上了前往醫(yī)院的中巴車。

林磊攙扶一個癥狀嚴重的同學并排坐著。同學不停地抽搐，口吐白沫，最后一動不動，死在了他的懷里。

“我這輩子都記得，他姓田，15歲?！绷掷谡f。

瀟湘晨報記者通過檢索知網(wǎng)數(shù)據(jù)庫發(fā)現(xiàn)，《中國刑事警察》期刊發(fā)表于1998年6月15日的一篇署名文章《毒鼠強投毒案件之技術檢驗與偵查》記錄，警方對和縣“6·30”投毒案中毒死亡的其中6具尸體進行了解剖檢驗。死者年齡最大15歲，最小10歲。

救了一車孩子，唯獨沒有救回自己的孩子

劉文芳至今對最后一次見弟弟劉某寶的情景印象深刻。當天上午聽到弟弟出事的消息，她獨自前往醫(yī)院，父母已經(jīng)哭暈被接回家中。醫(yī)院被“封鎖”了，她從后門溜了進去。走廊上到處是打吊瓶的人，弟弟已被送去太平間，蓋上白布，旁邊還擺放著其他學生的遺體。

劉某寶生前照片 受訪者供圖

她最后看到弟弟時，弟弟還穿著武校的校服，身體已經(jīng)冰涼。因想將弟弟遺體保留完整，他們沒有接受警方給劉某寶尸體解剖。

弟弟的去世幾乎擊垮了這個家，悲傷的氣氛始終籠罩著。劉文芳說，那時候算不上富裕，但好在父親還算個精明的人，做著廢品回收生意。像當?shù)睾芏嗉彝ヒ粯?，父母那一代人有些老舊思想，她是家中老大，有個妹妹因無力撫養(yǎng)送人，后來才有了弟弟，比她小四歲，事發(fā)當年12歲。

劉文芳說，當年父親把弟弟送到武校，是因為那時候弟弟喜愛去電游室，想著送去武校封閉式管理，一方面可以學習，另一方面可以鍛煉身體。

遇害者田某的父親田軍（化名）是和縣善厚鎮(zhèn)人，一名中巴車司機。當天聽到孩子出事的消息時，還在開車的他立即調(diào)轉(zhuǎn)方向趕往學校。在臨近學校的主干道上，他看到地上倒著很多學生，但沒有看到自己的兒子。

“你不能不救啊?！彼衍囋诼愤呉煌＃啊拔r們（方言，小孩子）全部上車”，將他們送去醫(yī)院。到醫(yī)院停完車后，他才發(fā)現(xiàn)自己的兒子，正躺在地上。他抱著兒子前往搶救室，但孩子已經(jīng)沒有了生命體征。

遇害者錢某的父親錢剛（化名）家在安徽巢湖，孩子當年只有11歲，上面有一個大一歲的哥哥，他是在和縣做生意時看到這所學校，才把孩子送了過來，這也成了這輩子他最后悔的決定。事發(fā)當年他收到消息趕到和縣時已經(jīng)到了7月1日早上。

遇害者錢某生前照片 受訪者供圖

“當時以為孩子已經(jīng)過世了，但摸了之后發(fā)現(xiàn)身上還有溫度?！卞X剛說，當時他陷入是否轉(zhuǎn)院去省城的糾結中，最后還是決定在當?shù)負尵?。遺憾的是，孩子還是在當天下午去世了。他也是7名去世的孩子中最后一個去世的。

鎖在密碼箱的照片

遇害者楊某偉是去世幾個孩子中離和縣最遠的，他來自安徽阜陽臨泉縣，距離和縣有近400公里車程。

楊某偉的大姐楊艷（化名）介紹，家中一共姊妹5個，弟弟是最小的，父母看得最重，事發(fā)當年年僅12歲。因為交通不便，父親在事發(fā)后好久才趕到，待了一二十天后傷心離開。

楊艷至今記得送弟弟來武校讀書的場景。

“我當時十七歲了，已經(jīng)準備出去打工，我和弟弟說，我和二姐都不讀書了，出去賺錢給你用，你在那邊要聽話?！睏钇G說，在臨行前，她帶著弟弟到當?shù)匾粋€照相館照了一張合照，在弟弟剛?cè)ノ湫５臅r候，怕弟弟不習慣，父親又專程跑過去看他，她則兩三天一個電話過去詢問弟弟的情況。

弟弟出事后很多年，楊艷一直把和弟弟的合照帶在身邊。直到她身體不好，有迷信的人告訴她，這不是很吉利，她才將這張弟弟唯一的照片鎖在密碼箱中。這個秘密她也沒有告訴父母，她害怕父母看到照片睹物思人，在事發(fā)當年，父親因為弟弟的死已經(jīng)一夜白頭。

來自和縣隔壁含山縣的湯某葉，家庭狀況與楊某偉類似。他也是家中最小的，上面還有三個姐姐。初中畢業(yè)后，因為沒考上高中，他被父親湯自平送去武校。他曾經(jīng)和姐姐說，從武校畢業(yè)后，他想去當兵，但不曾想生命在武校戛然而止。湯某葉的母親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，每天淚流不止，而作為家庭主心骨的湯自平小心翼翼保管著兒子的初中畢業(yè)證、團員證以及照片，放在自己隨身攜帶的包中。

湯某葉的生前照片 記者 曹偉 攝

悲劇發(fā)生后，各個遇難者的家屬曾聚在一起，追問事件的真相和真兇，但他們只得到了每家?guī)兹f元的喪葬費，案件的調(diào)查一時間似乎陷入停頓。

在事發(fā)后，原本開中巴車的田軍兩三年內(nèi)都沒有跑過車，他在已經(jīng)40歲的年紀里，選擇了生二胎。在二兒子懂事后，他每年會帶著他去上墳，告訴二兒子：“這個是你的大哥，你給他燒點紙，要他在那邊好好的?！?/p>

劉某寶的父親在兒子去世6年后的2003年郁郁而終，與兒子合葬一起。劉文芳每年清明和過年時都會竭力反對母親去到墳前，因為每次母親都會哭得泣不成聲。劉文芳勸母親，“再哭你眼睛會哭瞎去”，但每次還是拗不過。

劉文芳在父親、弟弟墳墓前 記者 曹偉 攝

劉文芳每次看到和弟弟年齡相仿的人結婚時，她在席間總是不自覺想到弟弟，也很想哭?！暗也荒芸?，因為別人辦喜酒?！眲⑽姆颊f，現(xiàn)在她自己大女兒20多歲，小兒子15歲。她這一輩人已經(jīng)很大程度上沒有上一輩的老舊思想，當初選擇生二胎更多是為了給母親慰藉。

當時有村民和母親吵架，氣頭上說她母親是“沒有兒子的命”，在旁邊的劉文芳據(jù)理力爭，“我弟弟是被人毒死的，不是別的原因”。

楊艷幾姊妹在出嫁后都沒能在父母身邊，父母還在老家種田，一次父親自己做粉條時被機械切去一個指頭，硬是一句聲沒吭，她們是隔了好久才得知。

“我弟弟要是在世，這樣的情況還會發(fā)生嗎？”楊艷問自己。

即將到來的庭審

事發(fā)當年，7位遇害者的家屬曾聚在一起拍了一張合影，照片上的他們看上去還年輕。26年過去，他們中部分人已經(jīng)離世，在世的人也沒有了原來的“歇斯底里”，原本聯(lián)系緊密的一些人甚至失去了聯(lián)系方式。

離武校不遠的劉文芳也只是通過各種途徑聽到了武校的一些變化：武校原址在出事后就沒再經(jīng)營了，原來的經(jīng)營者彭某偉在不遠處又開辦另一個武校，還養(yǎng)了狼狗，每次食堂開餐前要狼狗先吃，吃了沒事學生再吃，不過后來出現(xiàn)狗咬人的事情。沒過幾年，這所學校也關了，彭到縣城開了另一所學校。

瀟湘晨報記者嘗試聯(lián)系彭某偉置評未果。據(jù)新京報報道，記者通過中間人聯(lián)系到當年被投毒學校校長彭某偉，他人在外地對于此事很痛心，心情復雜。

據(jù)紅星新聞的報道，記者從官方渠道獲悉，嫌犯付某階與朱某林改換身份潛逃，和縣幾代民警始終沒有放棄追蹤該案，當年的專案組也從未解散。

多位遇害者的家屬稱，他們是今年6月份左右，陸續(xù)接到警方通知命案告破的消息。

劉某寶的母親接到通知后，情緒再次激動起來。劉文芳說，聽到消息后幾天里，母親會突然哭起來，后來出現(xiàn)房顫住院治療。

已經(jīng)70多歲的湯自平聽到消息后首先一怔，問民警，“是在國內(nèi)抓的嗎”。他沒想到，自己在有生之年還能看到嫌犯被抓。只是他的老伴沒有等到這一消息，今年早先時候已經(jīng)離世。湯自平來到老伴和兒子的墳前，給他們各上了一柱香，告訴他們這一消息。等待開庭的日子里，他把檢方送達的起訴書折得皺皺巴巴，隨時揣在口袋里。

湯自平在兒子墳前 記者 曹偉 攝

面對即將開庭的庭審，家屬們早已經(jīng)請好了律師，將對兩名被告人提起刑事附帶民事訴訟。

大部分家屬對被告人的態(tài)度斬釘截鐵，“既要槍斃，也要賠償”，“不要賠償，也要判他們死刑”。

也有被害人家屬顯示出對被告人心態(tài)的復雜一面。被害人錢某的父親錢剛給記者發(fā)來一張付某階當年做教練時和孩子們的一張合照，稱當年這個教練對他孩子其實挺好的，不知道他怎么下得了狠心如此毒害孩子們。

嫌犯付某階當年與孩子們的合照 受訪者供圖

“他當時也就20多歲，還年輕，我更愿相信他當時是沖動，受人蠱惑?！卞X剛猶豫著，如果有的選的話，自己會不會給對方一次活下去的機會。

瀟湘晨報記者 曹偉 安徽馬鞍山報道