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采寫/余穎欣

編輯/楊寶璐

助教拍下的糟糕的住宿環(huán)境

2023年7月12日，當300多個孩子從“清北有道研學營”安全回家后，家長們發(fā)現(xiàn)微信群中突然出現(xiàn)了一份名為“致清北有道研學營家長”的文檔。

文檔來自于研學營的助教，9名來自清華和北大的兼職學生聯(lián)合發(fā)文稱，7月8日至7月12日舉辦的“清北有道研學營”存在虛假宣傳、生活條件惡劣、管理混亂等問題，“我們無能為力，只能選擇離開，并向您揭露真相?！?/strong>

至此，家長才發(fā)現(xiàn)這個為期五天四夜的“清北研學營”，曾承諾“全程陪伴”的“清北學霸”們在開營第一天就離開了，而行程中“參觀清華北大”也被變更為參觀清華藝術博物館。

隨著暑期旅游市場的火爆，今年的“新寵”研學項目頻頻被爆出問題。實際上，從7月初開始，北京大學、清華大學對提前預約的游客開放參觀，且校園參觀不收取任何費用。7月24日，北京大學保衛(wèi)部通報稱，7月21日有校外研學團隊通過違規(guī)手段拆分預約139名學員入校，每人收費10800元，合計約150萬元。因此，北京大學已關閉46名校友的預約系統(tǒng)權限。

清北助教“不干了”

7月7日，開營的前一天，清華大學的胡岑琳來到了位于北京通州區(qū)宋莊鎮(zhèn)版銀藝術主題民宿的營地。

營地有兩棟樓，二號樓還沒有裝修完。根據(jù)清北有道研學營總負責人張瑞的說法，該民宿特地為研學營增設了30間房。

但房間的狀況令人擔憂：墻壁未上完漆、天花板上的管線裸露、制冷模式的空調(diào)吹著熱風……胡岑琳看見建筑工人在二號樓進進出出，正在給這些新房間安裝馬桶、床鋪。

北京大學的張奔觀察到，二號樓一層和二層的平臺“都是毛坯的”，二層樓梯轉角處的欄桿留有缺口，“不小心的話，可能摔下去”。而對于“讓孩子們住毛坯房”的說法，張瑞對記者解釋稱：“裝修的風格就是工業(yè)風?！?/p>

按研學營主辦方的安排，開營后，9位清北助教分別需要管理9支學生隊伍，每隊約有40個孩子，配備兩位帶隊老師，一位是清北助教，一位是主辦方招募的“安全員”，但胡岑琳負責的那支有36個孩子的隊伍，安全員晚上6點多才分配下來。

7月8日上午9點，胡岑琳接到了第一個任務——給孩子們分房，此時距離孩子們到達營地還有不到3個小時。

“沒辦法提前分配。”張奔說。營地房型差異大，而主辦方只提供了房間號碼，張奔需要一間一間確認房型與入住人數(shù)。由于房間沒有提前開鎖，光是等掌控鑰匙的民宿管理員，確認每個房間能住多少人就耗費了大量時間。

上午11點多，孩子們到了，需要立刻安排入住，這時情形更加混亂。胡岑琳告訴記者，民宿走廊很擠，有別的住戶在這經(jīng)過，三樓還在裝修，工人進進出出，孩子們則拿著大包小包站在一側。

一個人管理36個孩子，胡岑琳忙得頭昏眼花，有的孩子要求和小伙伴一起睡，有的孩子要上廁所，還有哭著找媽媽的孩子需要安慰。

好不容易安排好，胡岑琳發(fā)現(xiàn)有兩個孩子被反鎖在了一間沒窗戶、沒空調(diào)的小房間里。兩個七八歲的孩子一邊拍門，一邊哭喊：“老師快救救我，這里要熱死了，我要被悶死了。”

胡岑琳沒鑰匙，急忙去找民宿管理員，來回找了半小時才找到。整個民宿，胡岑琳只看到了兩個管理員，且只有一人掌管鑰匙。兩個孩子出來時并無大礙，但胡岑琳一陣后怕：如果出了問題怎么辦？

更讓胡岑琳錯愕的是，晚上10點，好幾個房間的孩子給她打電話，說別的老師把他們趕出了房間。胡岑琳趕到時，其他隊的孩子已經(jīng)住了進去，對她說：“我們老師說我們要住這個房子?！倍瓉淼暮⒆觿t收拾好包裹和行李，在走廊上乖乖地站成一排。

胡岑琳只好打電話給生活老師孫自然，對方稱，現(xiàn)在有一些孩子缺房間，所以干脆重新打亂分配。胡岑琳不解：中午分房間至少分了兩個小時，現(xiàn)在孩子們正準備洗漱睡覺，難道要齊齊站在走廊上等下去？她說：“我們隊的孩子分得好好的，一個蘿卜一個坑地分在這幾間能住40個人的房間里面，不允許給他們換，他們現(xiàn)在就要洗漱睡覺了?！?/p>

她把這間房的孩子安頓好，打算去安頓另一樓層的孩子們，但很快又接到了孩子的電話：“老師，又有人來趕我們出去?！焙罩荒軄砘嘏?，甚至有一間房的孩子收拾了四次行李，不斷地被趕出。

當天夜里，胡岑琳忙完已是11點左右。結束工作后，助教們一起去找張瑞，他們提出要求——要么增加助教人數(shù)，要么漲三倍薪資。但張瑞聽完他們的訴求后，直接說了句：“那你們走吧?！?/p>

胡岑琳走時，又瞥到了那臺制冷模式吹熱風的空調(diào)。4個孩子跑出空調(diào)壞了的房間，去了隔壁六人間打地鋪。那一晚，只有三張雙人床的房間睡了10個人。

孩子們在排隊打飯

混亂的行程

清北學生走后的第二天，只剩一位清北助教在營地宣講，這位助教是被找來替班的，只參與了第二天的活動。同時，主辦方又招募了一批大學生填補助教的空缺。但大部分家長對此毫不知情。

劉女士是少數(shù)結營前就得到消息的家長。從開營第二天開始，她跟隨孩子一起在營地住了四天，直到最后一天才得知此事。

7月12號早上，劉女士目睹了新來的大學生助教梁雯被張瑞以“發(fā)廣告”為由，趕到門口當場辭退。劉女士說，梁雯當時是在為胡岑琳帶過的36個孩子派發(fā)“鼓勵紙條”，36張紙條上各寫了一句詩，詩句里藏著不同孩子的名字，下方還有一行“我在清華等你”的祝福，落款是胡岑琳，并附上了聯(lián)系方式。

但發(fā)到孩子手上的紙條都被沒收了，只有劉女士拿到一張。劉女士跟女兒說了這件事，女兒才告訴媽媽，清北的學生早就已經(jīng)離開了。

劉女士的女兒和兒子都參加了此次研學營。開營第一天傍晚，女兒告訴她，弟弟一直在哭。她打電話給助教，助教對她說：“放心，孩子已經(jīng)退燒了?！眲⑴恳幌虏话财饋怼耙馑季褪撬l(fā)過燒，但沒人告訴我?！?/p>

第二天一早，她開了6個小時的車，從山東趕到了北京的營地，才發(fā)現(xiàn)研學營住的不是原定的“中國人民解放軍裝備學院聯(lián)訓聯(lián)教基地”，而是一個“自建的民宿，廠房一樣的圓頂大棚，旁邊蓋了兩層樓”。

劉女士到達營地時正是飯點，她告訴記者，餐廳最多只能容納幾十人同時用餐，但參加研學的孩子有300多個。老師沒有組織孩子們分批次用餐，只是讓孩子排隊打飯，有孩子見隊伍太長，不想排，干脆不吃飯；有的孩子住在四樓，來晚了，排到自己的時候已經(jīng)沒剩下什么飯菜了。

劉女士在民宿另開了一間房。 聽了孩子講述，她發(fā)現(xiàn)研學營的條件比自己看到的還要差。 兒子回憶，7月9日下午站軍姿，一個同學暈倒了，他差點以為那個同學死了，直到那個同學被拖到一邊，“慢慢又活了過來”。

張瑞回應確有此事，但有工作人員照看這位“有中暑癥狀、因低血糖而暈倒的孩子”，幫他通風，“讓他在地上坐一會兒就好了”。張瑞承認，宣傳頁面上寫的“隊醫(yī)”，只是開營前招募的一個醫(yī)學專業(yè)的學生。

開營的最后兩天，劉女士駕車跟隨研學營一起游覽了部分景點。她觀察到，人太多了，導游介紹不過來，老師也組織不過來，孩子們都在自由參觀。由于行程要在兩天內(nèi)趕完，并且大多數(shù)時間都在整隊和拍照，孩子們實際參觀的時間很少。

跟隨隊伍的助教梁雯稱，由于時間太趕，參觀圓明園時大家只是拍了合照就離開了，什么都沒來得及看。有時孩子還沒到齊，大部隊就往景點外撤了，導致有孩子被落下，找不到自己的帶隊助教。

到了中午，除了第六隊的司機和導游讓孩子們在車上吃飯，其他孩子都在景區(qū)外的土路上，頂著高溫吃完了盒飯。

張瑞承認吃飯問題是自己的責任，研學團在出游時沒有能夠訂到可以容納大型團體的餐廳。

有家長告訴記者，"清北有道研學營"將原定三天的游覽行程都安排在了后兩天，實際日程與原定的日程表不符，孩子第一天被暴曬，第二天被雨淋，沒有一頓飯是準時吃的。

“吃的不好，住的不好，學沒有學到東西，玩也沒有玩透?！眲⑴勘鞠胪ㄟ^研學營激勵兒子向清北學霸學習，但幾天過后，她發(fā)現(xiàn)兒子唯一能學到的就是吃苦，“一場造夢之旅，最后變成噩夢之旅?！?/p>

家長稱有視頻拍下教官指著自己的兒子，并做了踢腿動作

挨打的孩子

孩子平安到家后，50多位家長自發(fā)組建了維權群。群聊中，家長們頻繁提起一條“教官打人”的視頻，拍攝者也是參與研學營的孩子，他拍下了對面樓的窗戶透出的景象：教官俯著身子，伸出手指著什么，還做出了踢腿的動作。

開營第二天，曹女士聽兒子提起自己被教官辱罵，還有人幫他拍下了全過程。直到7月18日，曹女士在家長微信群看到了視頻，她向兒子求證，兒子告訴她，“就是這個視頻”。

曹女士告訴記者，7月9日，兒子跟兩個比他大的孩子發(fā)生爭執(zhí)“挨揍了”，腳因此受傷。兒子去告訴教官，教官卻掃了他一腿，指著他說：“你被打了，你也不是什么好東西?！?/p>

兒子只好借著室友藏起來的電話手表，給媽媽打電話。曹女士馬上聯(lián)系助教，讓他們帶兒子去醫(yī)院檢查。兒子的腿去年骨裂過，好在這次沒有碰到舊傷。

曹女士稱，室友藏起來的電話手表是兒子聯(lián)系她的唯一方式，此前主辦方收繳了孩子的手機和電話手表，直到參觀出游的前一晚才發(fā)下來。兒子室友的手表被老師甩在了地上，他悄悄撿起來藏好。“如果不是孩子的手表沒有交上去，這個事情我可能從頭到尾都不會知道?！辈芘空f。

對于孩子被教官“掃堂腿”，總負責人張瑞稱：“我也問了當事人，根本就沒有打人這種事情發(fā)生，我給他們也講了，如果誰打人，我一定會第一時間報警?！?/p>

霍女士的孩子也有類似經(jīng)歷。她將女兒和兒子一同送去研學營，兩天后，女兒在家庭群里發(fā)消息：“媽媽，今天晚上我弟弟被一個男老師推到了地上，腿破了?！?/p>

霍女士稱，11歲的兒子口渴，想去接水，被一位助教老師攔了下來，稱不能影響別的老師比賽。兒子渴得不行，想直接闖過去，助教老師把他攔腰抱起來，“扔到了地上”，又踢了兩腳。霍女士的女兒在隊伍中看到了全過程，發(fā)現(xiàn)弟弟膝蓋擦傷。

霍女士告訴記者，她找張瑞詢問，張瑞只一再重復“你問問他（孩子）”。四天后，張瑞讓當事助教錄了一條視頻說明情況，助教在視頻中稱：“孩子不老實，一邊向前跑一邊掙扎，您孩子勁兒非常大，掙脫的時候，自己把自己給絆倒了，磕破了點皮?！?/p>

霍女士無法接受這樣的解釋，“如果孩子自己把自己絆倒的話，那后面被踢的那兩腳算什么回事？”張瑞對記者稱：“孩子應該是雙腿磕在了地上，我們不可能存在這種老師打學生故意而為的行為。”

諸多問題，讓家長們對"清北有道研學營"充滿質疑，多位家長撥打12345及市場監(jiān)管局的電話投訴維權。

7月21日，家長代表和張瑞在濟南市歷下區(qū)市場監(jiān)管局見面，家長們以虛假宣傳為由，“要求有關部門吊銷其營業(yè)執(zhí)照，罰款，賠償，退款”。 張瑞表示愿意給家長一定的賠償，但也強調(diào)了行程單下方的一欄字——“以上安排或因天氣、政策等因素做適當調(diào)整，最終解釋權歸主辦方所有?！?/p>

清北有道研學營的日程安排

打卡的“研學”

河南澤槿律所主任付建認為，雖然主辦方在宣傳單上寫了這行字，但這并不意味著主辦方可以隨意更改行程和安排，也不能完全免除責任。

在五六月份宣傳報名時，"清北有道研學營"原計劃安排學員參觀清華或北大的校園，但在實地游覽中，這一安排被改為了參觀一直對外開放的清華藝術博物館。博物館在清華校內(nèi)，但專門開辟了校外通道向公眾開放，訪客只能參觀博物館，無法進入校園游覽。

記者向張瑞了解情況，張瑞稱，入營通知書里有寫清楚，如遇政策原因無法進入校園，改為清華藝術博物館。

而針對沒有去成原計劃中的鳥巢和水立方，張瑞解釋，因為時間緊張，沒有去成，但是大巴有經(jīng)過。

對于行程的變更，張瑞認為自己也是受害者，因為行程安排是旅行社負責的。記者聯(lián)系上“旅行社負責人”肖芳，但肖芳稱，自己只是一名曾經(jīng)從事旅游業(yè)的“前旅行社經(jīng)理”，僅以張瑞的朋友關系幫他處理旅游事宜，也未與張瑞簽署合同，但張瑞需向自己支付一定的服務費。

“所有的行程計劃安排，都經(jīng)過張瑞授權和決定。”肖芳稱，她僅僅是幫張瑞聯(lián)系北京的導游、購買門票。由于預約限制，清華、北大、故宮根本預約不上，進入清北的價格被黃牛炒得很高，所需費用超出了預算。

公開資料顯示，張瑞擔任法定代表人的山東賦能教育科技有限公司成立于2020年，其公眾號的推文都是關于2021年和2022年舉辦的領導力夏令營，并無研學的相關內(nèi)容。 此外，該 公司 今年4月申請“清北有道”商標至今仍未審批通過，其 行政許可 也并沒有旅游資質這一項，而 教育資質注明是“不含辦學、家教、培訓”的“教育咨詢”，這份行政許可剛剛在2023年2月發(fā)放。

肖芳從事旅游行業(yè)多年，曾為旅行社辦過參與學校研學競標所需的研學資質。肖芳稱，研學資質最重要的是旅游資質和教育資質，這兩項缺一不可。教育資質需要有教育部門發(fā)證許可，很難申請，很多公司和機構就打擦邊球，申請“教育咨詢”的許可，但正規(guī)參與學校競標的研學機構所需的教育咨詢是要在教育部門備案的。

7月17日，山東省濟南市歷下區(qū)市場監(jiān)督管理局走訪了該企業(yè)的注冊經(jīng)營地，發(fā)現(xiàn)該公司不在注冊地經(jīng)營，多次撥打企業(yè)法人電話無法接通，根據(jù)相關法律法規(guī)，將其列入了“異常經(jīng)營名錄”。

江蘇省旅游學會研學旅游分會副秘書長、東南大學人文學院旅游學系副教授顧秋實表示，目前研學行業(yè)缺乏科學的監(jiān)管標準。

研學旅行本身是“旅游+教育”跨界融合的新產(chǎn)品。2016年12月教育部等11部門聯(lián)合發(fā)布的《關于推進中小學生研學旅行的意見》明確指出要將研學旅行納入學習教育教學計劃。2017年《中小學綜合實踐活動課程指導綱要》也指出“包括研學旅行在內(nèi)的綜合實踐活動是國家義務教育和普通高中課程方案規(guī)定的必修課程，與學科課程并列設置”。

但隨著“研學”概念由狹義向廣義轉變，越來越多的學科類和藝術類的培訓機構紛紛涉足研學行業(yè)。大量營利性機構的進入，讓火爆的研學市場出現(xiàn)了資質欠缺、價高質低、虛假宣傳、黃牛泛濫、安全隱患等問題。

顧秋實說，研學的本義是通過深入的研究實現(xiàn)個人成長，而今年夏天一下子火爆起來的研學營，大部分和旅游的區(qū)別僅在于它會去“北大清華門口打卡”，是升級版的旅游，不是真正的研學。有關部門應該為行業(yè)設立健全的準入機制，對相關機構和企業(yè)進行研學資質評估和授牌認定。

（應受訪者要求，文中胡岑琳、張奔、梁雯、肖芳為化名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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