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辭職休息一段時間的念頭，很早就在劉彥的腦海中埋下了。

準備了一年后，33歲的劉彥離開了工作近十年的公司，決定回家做一名“全職女兒”。

最近，“全職兒女”頻頻出現(xiàn)在公共視野中。網(wǎng)友對“全職兒女”給出的解釋是，在父母和子女雙方達成共識的前提下，一種新型的脫產(chǎn)生活方式。年輕人寄居父母生活，付出一定的勞動換取經(jīng)濟支持，同時保持學習，嘗試找到新的職業(yè)目標。

“悠悠球”——西方學者曾提出此概念，形容青年到成年過程中非標準化的、出現(xiàn)反轉(zhuǎn)的過渡期。2018年，湖北省社會科學院學者蔡玲訪談了14位曾有過非典型就業(yè)、失業(yè)經(jīng)歷的青年，發(fā)現(xiàn)國內(nèi)青年就業(yè)也存在“悠悠球”現(xiàn)象，但其獨特性在于：家庭的幫助和支持，在青年過渡期中起到較大作用。

劉彥看過將“全職兒女”等同于“啃老”的質(zhì)疑，但她覺得，“啃老”不能反映這個群體中個體的特殊性。

暫時的靠岸，也許并不意味著沉淪。劉彥覺得自己更像是換了個賽道。她不確定自己未來是否會回到職場，但她確定的是，自己一直在探索人生這片曠野的邊界，尋找新的可能。

歸巢

2021年6月的一天，劉彥打開手機上的備忘錄。在一個新建的文檔里，她認真地寫下幾行字，這是她決定開啟一年GAP YEAR（間隔年）的計劃。

她自認為是個有計劃性的人。一段時間不上班，經(jīng)濟問題首先就擺在眼前。她給自己劃定的一年存款目標是十萬元左右。社保公積金如何交？異地就醫(yī)怎么辦？這些都被她列入問題清單。

也并非沒有糾結(jié)。即將步入婚姻，備婚是接下來的生活重心。未來究竟選擇大城市還是小城市生活？30歲+的女性職場路徑在哪？

在此之前，劉彥的生活基本被工作填滿。在互聯(lián)網(wǎng)行業(yè)工作，她每天都在追著營銷節(jié)奏跑?！拔业纳畈皇巧睿歉鞣N各樣的節(jié)日節(jié)點”，劉彥一口氣說完了一年到頭的所有重要節(jié)日。當然，劉彥不會有心思過節(jié)，她全身心撲在完成節(jié)點的任務(wù)上。她習慣了24小時隨時待命的狀態(tài)。很多個春節(jié)，年夜飯的飯桌上，盯著手機發(fā)完海報，她才能安心吃下眼前豐盛的飯菜。

上班一杯星巴克，中午叫外賣，下班時天早就黑了，這樣的日子劉彥機械般地度過。體檢報告結(jié)果不理想，身體也在向她發(fā)出預警。在一家公司連軸轉(zhuǎn)了近十年，劉彥覺得，是時候要跳出去了。“走到33歲這個人生階段，我突然反問自己到底有沒有真正生活過？到底想過什么樣的生活？”一年準備之后，2022年的夏天，劉彥終于離開。

同樣選擇從日復一日的工作中離開的還有陳媛媛。本科畢業(yè)后，陳媛媛在成都做了4年的房地產(chǎn)相關(guān)工作。形勢好的時候，陳媛媛一個月可以拿到上萬元的工資。工作不累，但每天的工作卻讓陳媛媛找不到任何成就感，“我莫名其妙陷入了內(nèi)耗，反復問自己為什么要這樣活著，每天做著機械的工作，在舒適圈里沒有任何挑戰(zhàn)?！?/p>

陳媛媛想裸辭回家休息一段時間。她把想法告訴身邊人，父母倒是期待，他們一直希望女兒能夠留在家鄉(xiāng)云南的小城，找一份安穩(wěn)的工作。但朋友卻勸她不要沖動，即使辭職，也最好找好下家再做決定。

陳媛媛覺得內(nèi)心有兩個“我”，“其中一個我的內(nèi)心有一把尺子，會控制自己，另一個我很任性?！?/strong>反復拉扯了半年后，今年年初，陳媛媛終于辭了職，“在那一刻，任性的我占了上風，我想要聽從一下任性的我的聲音?！?/p>

相比于主動離開的人，劉玥回歸家庭更像是一種不得已的決定。劉玥一直覺得自己是個會“自卷”的人，之前她在雜志、報社和自媒體行業(yè)都工作過。為了不被職場淘汰，劉玥很早就比同事先一步自學了PS和AI軟件，學做平面設(shè)計。新媒體崛起后，她主動適應(yīng)，從傳統(tǒng)媒體轉(zhuǎn)行。

失業(yè)后，劉玥也曾找到過一份工作，但最后因為交金問題無法解決，劉玥還是決定離職。

一切歸零，劉玥索性選擇了退休，在家當起“全職女兒”。

當爸媽的女兒

劉彥在家同時做了三份工作。受訪者提供

離職后，劉彥把東西都寄回了老家，并通過朋友找了一份顧問工作，可以遠程上班，也能正常繳納社保和公積金。

因為從小習慣了報喜不報憂，她沒有告訴父母真相。關(guān)于回家，她給父母的解釋是，在備婚的這段時間里，想在家遠程工作。

好在每天她需要使用電腦，也會參加線上會議，偶爾還有出差行程，父母沒有多問。

為辭職做準備時，劉彥算過開銷，在家一年的開銷可能只有不到5萬元，但她還是一年存下了10萬元左右，加上之前的存款，有30萬元左右的積蓄。這是她給自己留的退路，讓她有安全感。

劉玥決定“退休”時，也算了下自己的積蓄，50萬元左右?！?0萬元的積蓄對我來說是夠花的，家里有些底子，所以父母養(yǎng)老有其他的錢，不用在這筆錢里支出，這也是我可以退休的底氣吧?！彼@樣權(quán)衡。

劉玥常年保持低物欲的生活狀態(tài)。家中水電煤、網(wǎng)絡(luò)話費、日常用品的支出算下來每個月1000元出頭。不工作后，劉玥很少出門娛樂社交，她和父母的其余生活費用分開，靠著積蓄過日子，省錢成了她生活中的重點。

大部分時間劉玥去菜場和菜店買菜，發(fā)現(xiàn)買菜App上有優(yōu)惠券時，就囤些肉或點心。她逐漸養(yǎng)成分裝和將餐食做成料理包分次吃的習慣，用茶包代替飲料，花費只要原來的十分之一。退休后時間變多，買東西可以貨比三家，劉玥覺得，用時間換金錢，可以給自己省下不少。她算過個人的開銷，每個月也就2000元左右。

劉玥開始買茶包代替飲料來省錢。受訪者提供

從18歲離開家上學到33歲離職，劉彥感覺自己沒有真正地享受過家庭生活，跟父母的關(guān)系一直是遙遠的。

她幾乎不需要父母操心。以前和父母的交流，除了每年過年回一趟家，僅限于一周一次的電話或者視頻。爸媽怕影響她工作，很少主動聯(lián)系她，劉彥也從來不向父母傾訴她的酸甜苦辣。

當十幾年后再次和父母朝夕相處，劉彥發(fā)現(xiàn)了很多在電話里沒法留意到的父母的變化。爸爸不再像以前一樣能吃辣了，吃了腸胃便會不舒服；一起散步，爸爸沒法走太遠，不然膝蓋會痛；血壓、血糖、尿酸……已是父母掛在嘴邊的話題。

她手把手教會了媽媽如何在手機上交電費，如何在網(wǎng)上買日常用品。她給家里的電視充了會員，因為發(fā)現(xiàn)愛看抗戰(zhàn)片的爸爸，永遠只看前兩集甚至是前幾分鐘，他不知道如今的電視需要會員，才能繼續(xù)觀看。

劉彥甚至覺得，自己現(xiàn)在才算真正意義上過起了家庭生活。短短的幾個月里，她密集地吸收著過去的十幾年里都沒有感受到的生活信息。

邊界

不過一些小事，也會觸發(fā)全職兒女們與父母的摩擦。

因為吃飯口味的差異和作息不同，劉玥和父母在食材的采買和烹飪上完全錯開。

最初失業(yè)在家，她被媽媽監(jiān)督著每天準時吃飯，一下子胖了十來斤。但對劉玥來說，一日兩餐，一餐兩個菜已足夠，偶爾一頓飯蒸幾個小籠包或是做幾個煎餃就可以打發(fā)。經(jīng)過她不斷地抗爭，一日兩餐，是媽媽讓出的最后底線。

“新瓶裝舊酒”，這是劉玥起初在網(wǎng)上看到“全職兒女”冒出的想法，但面對網(wǎng)上的質(zhì)疑，劉玥也強調(diào)“全職兒女不等于啃老”。

劉玥覺得，成為“全職兒女”，在某種程度上是一種微妙的交換。她拿自己舉例：“子女失業(yè)了，父母用一些子女需要的東西換陪伴，雙方協(xié)商妥帖就好。”

“父母付出的不一定是錢?！眲h說，她最需要的是父母的認同和接受，“接受我做出的選擇和目前的生活狀態(tài)?！?/p>

劉彥在家，過上了跟父母一起遛狗散步的慢生活。受訪者提供

周圍親戚的詢問，也會激起波瀾。通常，劉玥會應(yīng)付幾句居家辦公的說辭。偶爾，她還會收到來自媽媽的提醒，告誡她即使未來步入婚姻，作為女性還是得擁有一份工作，需要手里有錢。

在家待了一個多月后，陳媛媛的父母終于忍不住找她聊未來的打算。在父母的規(guī)劃里，他們希望女兒能夠留在家鄉(xiāng)準備體制內(nèi)的考試，或者找一份國企的工作。

雖然陳媛媛總是對外稱自己“無業(yè)游民”，但她知道，自己不會一直在家待下去。她跟父母說了自己的規(guī)劃，但仍然處于低氣壓的她，并不想立刻動身去做。

之后的日子，陳媛媛偶爾能感受到父母的焦慮。爸爸時不時會提醒她考公考編的報考信息和時間，并表示，如果想要創(chuàng)業(yè)，得提前作打算。陳媛媛不想談?wù)撨@些。為了避免摩擦，她干脆選擇閉口不提。

劉玥卻習慣和父母經(jīng)常溝通。“河渠一直疏通維護，才不容易因為一次突然的洪水出現(xiàn)決堤。”她會和父母交流當下的就業(yè)環(huán)境、公司遇到的問題，父母因此也能接受她失業(yè)和暫時“退休”的決定。

劉玥覺得自己和父母在家更像是友好相處的“合租室友”。關(guān)起臥室房門，是劉玥與父母建立起邊界感的方式。每當她合上房門，父母便不會再過來打擾。

但她偶爾還是會為自己重視的邊界感被打破而感到焦慮。在劉玥眼里，媽媽就像一個“老小孩”，時刻好奇自己在做什么。劉玥曾經(jīng)嘗試在家拍視頻做美食博主，而一旦架起三腳架，背后就會無可避免地出現(xiàn)媽媽的雙眼。

這讓劉玥感覺不自由，輕微社恐的她沒有辦法自我消化這種壓迫感。

在家的頭三個月，為了逃避媽媽的特別關(guān)心，她通過朋友介紹找了一份工作，離家近，月薪稅后5000元，不加班，但最終因為公司出現(xiàn)交金的問題，她只“逃離”了兩個月。

劉玥也不是沒有想過搬出去住，但這樣她會在經(jīng)濟上更拮據(jù)，和媽媽的協(xié)商又會是一場漫長的拉鋸。劉玥最終選擇妥協(xié)，讓渡自己的一部分自由。

揚帆

對于“全職女兒”會做多久這個問題？劉玥沒有答案。偶爾無聊發(fā)呆的時候，劉玥會想“我還能做些什么”，她將這個疑慮概括為“社會價值缺失”。

在豆瓣全職兒女小組和社交平臺上，相似經(jīng)歷的人分享他們在家的日常和感悟，“價值感”被不約而同地提及。不少人覺得，在家的這段時間里無比焦慮，自己的價值感前所未有的低。

這段主動或被動選擇的“回流”，在“全職兒女”們的焦慮和網(wǎng)友質(zhì)疑中，似乎和傳統(tǒng)意義上的人生路徑相悖。

但蔡玲在研究國內(nèi)青年就業(yè)的“悠悠球”現(xiàn)象時也提到，對于家庭資源充足者來說，暫時離開社會可能是一種機會的開放。

只是，對于家庭資源不足者，這些機會是有條件和階段性的。即使他們暫時有家庭托底、可能遇到新的機會，也伴隨著不穩(wěn)定和風險。

對于劉玥來說，她從來不在乎能否獲得世俗意義上的成功：“我從小就不是什么優(yōu)秀的孩子，從小學開始就接受錘打，臉皮厚。碰到喜歡的、能做的，盡量做，做不到就做不到，就是如此?！?/strong>她率性地直言。

她提起看《神雕俠侶》時金輪法王問小龍女，“輸了怎么辦？”小龍女的回答是：“輸了就輸了，又能怎樣?！倍?8歲的劉玥如今面對這個問題，也會給出相似的答案，“小龍女輸了就輸了，但沒妨礙她武學精進?！?/p>

年輕時，劉玥喜歡看書，也喜歡自己從事的出版行業(yè)。如今，時代變了，她找不到自己在這個行業(yè)的位置，但縱使她自己選擇了退休，追求也從未停止。

在她看來，人生不會因為失業(yè)而按下暫停鍵。

在家待了三個多月后，陳媛媛覺得是時候要重新出發(fā)了。在辭職之初，她就很清楚，要給自己一個假期，但不會允許自己一直這樣下去，“是另一個我給了自己一個期限，才能讓處于休息的我不要想太多?！彼齼?nèi)心中的另一自己在提醒她，不能再閑下去了。

她沒有聽從父母的建議留在家鄉(xiāng)考編考公，還是決定回到成都。她調(diào)侃自己重新變回了“都市麗人”，又開始化起精致的妝容，談合作、見朋友。回望停下來的那三個多月，她發(fā)現(xiàn)自己變得更加平和，“什么樣的狀態(tài)都是自己選擇的，選擇后就不要再重復、糾結(jié)和徘徊”。

劉彥想起自己之前的三十多年一直在奔跑，人生里似乎只有KPI（績效考核指標）和DDL（截止日期），一度的價值觀和成就感都來源于客戶的肯定，沒有沉淀和消化的時間。但做全職兒女的這些日子里，她終于有了停下來思考的時間。在社交平臺上，她把自己的經(jīng)驗教訓寫下來，講給更年輕的人聽。

到目前為止，劉彥保持著每天在家4小時左右的工作，也依然做著顧問，她正在探索不上班也能賺錢的方式，算是取得了一點成就。“人生是曠野，并不是只有去職場上班這一條路可走。”起碼在現(xiàn)階段，她回到職場的心還沒有那么迫切。

（受訪者要求，皆為化名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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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：張凌云 石依敏