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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6-04
更新時間:2023-05-24 22:04:26作者:佚名
鄭釗(化名)已經許久沒有走出臥室的門,像被困住了,父親鄭立書也走不進他的心。
鄭立書把原因歸結為“網(wǎng)癮”,過去13年他想盡辦法,都失敗了。鄭立書想不通,是哪錯了?
海報圖
27歲鄭釗的生活不到“十平方米”。
他把窗簾拉得嚴嚴實實,彎著身子,躺在床上玩游戲、看視頻……父親鄭立書說,六年了,兒子沒有工作,不出門,從不跟人說話,生活成了一座孤島。
起因于2010年初春,上初二的鄭釗沉迷網(wǎng)絡游戲,繼而休學。
鄭立書帶兒子看心理醫(yī)生、帶著去旅游,甚至把他騙進網(wǎng)戒學校,只為讓兒子重返校園。他始終記得,兒子成績優(yōu)秀,老師甚至評價他“考清華北大不是夢”。
離開網(wǎng)戒學校,鄭釗寫道:“人生是一個不斷被規(guī)范的過程,規(guī)范的標準是人類世代傳承、改進而來,但如今我們生活在充斥著條條框框的環(huán)境中,難道不是一種悲哀嗎?”
鄭釗10年前留下的文字 本文圖片均為澎湃新聞記者 何鍇 攝
兒子考“清北”的希望破滅后,鄭立書期待他起碼能自力更生。2017年5月,在武漢工程科技學院讀了一年半后,鄭釗再次“休學”,徹底躲進了一個人的世界。
鄭立書無法理解兒子的“隱蔽”行為,“不學習、不工作,不社交,活著的樂趣是什么?”他把兒子的“沉淪”歸咎于網(wǎng)癮。2021年8月到2022年4月,鄭立書騎行了大半個中國,宣傳網(wǎng)絡游戲的危害,完成了一種情緒宣泄。
以家庭為中心的生活方式,沒有興趣或意愿上學、工作,癥狀持續(xù)超過三個月,不包括患有精神分裂癥、智力遲鈍或其他精神障礙的人群,被稱為“隱蔽青年”。郭娟從2015年開始接觸這個群體,她是華東師范大學社會發(fā)展學院社會工作專業(yè)的教師。她介紹,日本精神科醫(yī)生齋藤環(huán)在其1998年出版的《隱蔽青年:永無止境的青春期》首次提出這一概念, 之后世界上越來越多的地區(qū)展開了對該群體的研究。
鄭立書希望,政府和社會能關注到這個群體和背后的家庭,幫助他們一起尋找解決辦法,讓“隱蔽青年”回歸社會。
“十平方米”
3月28日,湖北省麻城市區(qū)一棟民房里,陽光從窗簾縫隙透了進來,房間還是很暗。
這個約十平方米的空間,有一張床、一個柜子和一個化妝臺。鄭釗穿一件藍色棉衣,側躺在粉色棉被里,眼睛直盯著手機屏幕,消瘦的臉上面無表情。手機里播放著視頻,聲音很輕,坐得近也聽不清。
鄭釗退縮在他十平米的房間里
自2017年5月,從武漢工程科技學院休學后,鄭釗已在家里“躺”了五年多,飯菜都是由父母送進房間。鄭立書夫婦跟兒子搭話,鄭釗低著頭玩手機,頭都不抬一下。鄭立書的妻子張麗說:“偶爾一兩次,她給兒子送飯時說‘今天炒了什么菜,都是你喜歡吃的’,鄭釗會抬頭看她一眼。”
張麗記得,上一次鄭釗說話,是因嫌她啰嗦,朝她大吼一聲“好煩”。
“他吼出來還好一些?!睆堺愓f。
3月29日,鄭立書走進房間,想跟兒子聊一聊。他站在床邊,說起了他們這十幾年的經歷,騙兒子去看心理醫(yī)生,強迫兒子進網(wǎng)戒中心……使用了不恰當?shù)姆椒ā?/p>
“我們也是從小孩走過來的,也做過很多錯事,人沒有不做錯事的……”鄭立書對著躺在床上的兒子說。
鄭釗不回應,依舊盯著手機,卻悄悄地把視頻聲音越調越高,以示抗議。鄭立書也提高嗓音,自顧自地說著。突然,鄭釗生氣了,拍了一下東西。鄭立書嚇壞了,立即閉嘴,離開房間。
鄭立書后來解釋,他本想把自己和妻子認識的過程,以及這幾十年的經歷都跟兒子說一說。此前,他去廣州、武漢等地參加家庭教育培訓,老師建議他多跟孩子溝通,還有的建議他學會玩游戲,用游戲角色去跟兒子溝通,但鄭立書怎么都學不會玩游戲。
自13年前,兒子沉迷于網(wǎng)絡游戲,不愿再去學校讀書后,父子倆再也無法正常溝通。
近幾年,鄭立書發(fā)現(xiàn)兒子不洗澡、刷牙,也懶得換衣服,越來越頹廢。他不知道,兒子遇到了什么問題,又到底有什么困惑。
去年6月15日,麻城市精神病康復醫(yī)院診斷鄭釗為“網(wǎng)絡成癮”,建議監(jiān)護好其治療,加強學業(yè)、職業(yè)、生活,以及社會功能康復訓練。鄭立書發(fā)現(xiàn),兒子以前玩游戲還會笑,這兩年整天面無表情,猜測其可能患抑郁癥了,想送他去精神醫(yī)院治療。
3月29日,鄭立書小心翼翼再次走進房間,詢問送他去精神康復醫(yī)院的意見,因為他不想再強迫兒子。鄭釗依舊一聲不吭。
上海陽光社區(qū)青少年事務中心志愿者張瑾覺得,網(wǎng)癮只是鄭釗逃避現(xiàn)實生活的一種方式,把他送去精神醫(yī)院治療并不是最好的選擇。他此前接觸過不少類似的群體,他建議孩子沒有自殘或者威脅公共安全的話,跟家人在一起會更合適一些。
從“尖子生”到不被注意的學生
1996年6月出生的鄭釗,從小由爺爺奶奶帶大,父母很長一段時間在廣東打工。小學四年級以前,鄭釗在村小讀書。鄭釗的爺爺是退休工人,每天早晚接送鄭釗讀書。
當時的數(shù)學老師鄭啟金印象中,鄭釗有些貪玩,但自律性強,極少遲到、缺課。鄭釗唯一一次遲到,是因為前一天作業(yè)做到太晚?!班嶀撟鍪抡J真,作業(yè)做不完不肯去睡覺?!编崋⒔鸹貞涏嶀摖敔敭斈甑闹v述。
大六歲的堂姐鄭慧記得,堂弟鄭釗喜歡跟同齡人玩彈珠、折紙……多次被人欺負,哭著跑回家,她和爺爺去找對方孩子或者家長溝通。
不過,在鄭立書夫妻倆記憶里,兒子從小聰明、懂事,幾乎從未在父母面前哭過。他們每次回家,都會給兒子買遙控汽車、飛機等。鄭釗喜歡把它們拆解,又重裝,一個人玩很久。
父子倆早年的合影
每年寒暑假,他們把兒子接到廣東,或者一人回老家陪兒子。2004年春天,為了方便照顧孩子,鄭立書回到老家,在老家做起挖沙生意。第二年秋天,他把兒子送進了麻城市一家私立學校,半個月回一次家。
張麗后來回想,去市里讀四年級時,兒子才9歲,慢慢變得不太喜歡說話。但因他成績突飛猛進,墻壁上慢慢貼滿獎狀,夫妻倆很高興,忽略了兒子的其他變化。
鄭釗拿的獎狀
那時,鄭釗的未來充滿了希望。四五年級班主任老師徐金玲印象很深,鄭釗個子不高,比較安靜,喜歡看書、下象棋,自己做自己的事,成績在班里前幾名。
彼時,鄭立書剛做挖沙生意不久,經常設備出了問題,熬夜也要修好。鄭立書說,他去學校看鄭釗,問他在學校還習慣嗎?學習有什么困難?兒子總回答他:還好。
有一次,鄭釗沒考第一名,回家對父親說,下次一定要超過考第一的同學。同學趙吉印象里,鄭釗好勝心強,看重學習成績,同學找他玩,他也愿意一起玩。
2008年秋天,鄭釗升入初中,進入了尖子班。一個年級十來個班,有兩個尖子班。同學陳子敏記得,鄭釗初一成績不錯,是班上前幾名,初二成績有些下滑。陳子敏跟鄭釗住一個寢室,他說,鄭釗床單和被子總收拾得整整齊齊,那時別人的被子都很凌亂。
那一年,鄭立書花四千多塊錢買了一臺電腦回家,想著他查資料方便些,也希望對兒子學習有所幫助。
一開始,電腦沒有聯(lián)網(wǎng)。鄭釗放學回家,就會在家里玩一會兒單機游戲。第二年,電腦聯(lián)了網(wǎng),鄭釗一回家,就呆坐在電腦桌前玩游戲,睡覺時間從八點推遲到了晚上十一二點。周末和寒暑假,鄭立書忘記斷電時,他甚至會玩一個通宵。
初二班主任李偉鋒此前接受《北京青年報》采訪時稱:鄭釗屬于不被注意的中等生,成績在班級一二十名、年級二三十名左右。他記得,2009年10月,初二上學期,鄭釗因感染甲型H1N1流感住院了一段時間,返校后成績略有下降。李偉鋒印象里,“他可能產生了自卑,跟同學慢慢疏遠,逃避到游戲中去?!?/p>
初二下學期開學,鄭立書叫兒子洗頭、理發(fā)后去學校。鄭釗在玩游戲,先是說“等一下”,之后便不再理睬父親。鄭立書拉兒子進了理發(fā)店,鄭釗突然說:“今天剪了頭發(fā),我就不上學!”張麗說,兒子從小就不愿意理發(fā),性格跟他爸爸一樣倔。
他們都沒有料到,那一次后,鄭釗便不愿意再去學校讀書。
戒“網(wǎng)癮”
張麗從廣東辭職趕回家,依舊沒有辦法勸動兒子。
“你說什么,他都不理不睬,不知道他心里想什么?!睆堺愓f,那一段日子,她很難受,甚至想過一死了之。轉念想到自己從小沒有媽媽,不希望兒子也沒有媽媽,就覺得無論怎樣都要堅持。
鄭立書把家里的網(wǎng)線斷了。張麗有時凌晨兩三點醒來,看到鄭釗一個人坐在客廳看電視。她問兒子:“你怎么還不去睡覺?”鄭釗不看她,也不搭話。
張麗回憶,自兒子初二輟學后,幾乎沒有再叫過他們一聲“爸爸媽媽”。
不久,鄭立書干脆把電腦送了人,把家里的有線電視也斷了。鄭釗于是整天待在房間,看爺爺此前買的武俠小說。鄭立書幾次請鄭釗的同學、老師到家里來,希望他們跟鄭釗好好溝通,勸他回校,并沒有用。
為了讓兒子走出房門,鄭立書后來買了一個臺球桌放在院子里。鄭立書記得,那一段時間,兒子打臺球很開心,有說有笑,但他依舊不愿回學校。有時,鄭釗會跟來家里的小伙伴,或者父母一起下棋、打臺球和羽毛球。但時間一長,他又縮回到了房間。
有一次,鄭立書讓朋友的兒子約鄭釗一起出去游玩,鄭釗同意了。他們一起去了黃州游玩,過后,鄭立書帶著兒子去了一家心理咨詢中心。張麗說,鄭釗一個人在里面待了一個小時,出來后,心理醫(yī)生告訴他們,鄭釗一句話也沒說。心理醫(yī)生建議他們,多跟孩子溝通,多陪伴孩子,帶他出去走一走。但此后,鄭立書想再帶兒子出去旅游、散心,鄭釗都拒絕了。
夫妻倆沒辦法,跑去燒香、拜佛。聽算命先生說老房子風水有問題,他們就拆掉了老房子,用剩余積蓄新修了一棟三層樓房。
2011年春節(jié)過后,鄭釗突然同意返校,但要求換一所學校。
他進入鎮(zhèn)上一所公立學校,繼續(xù)讀初二,每周回一次家。張麗記得,學校老師說鄭釗,成績很好,有點孤僻,生活很節(jié)儉。張麗后來才知道,鄭釗用生活費偷偷買了一部手機。
只要兒子愿意去學校,夫妻倆便默許了他用手機。但沒過多久,鄭釗去學校的時間越來越晚。張麗有些擔心,問他遇到什么問題,鄭釗從不回答。
臨近期末考試,鄭釗又不愿意去學校了。
鄭立書很生氣,認為一切都是網(wǎng)絡游戲惹的禍,沒收了兒子的手機。鄭立書說,那一次,他把兒子從二樓沿著樓梯踢到了一樓,看到兒子掉了眼淚,他也很難受。后來,鄭釗以絕食反抗,三天三夜沒有吃飯,鄭立書又把手機還給了兒子。
2012年初春,鄭釗把兒子騙進了江西廬山一所網(wǎng)戒學校,決心幫兒子戒除網(wǎng)癮。
一個星期后,鄭立書收到兒子來信,說知道自己錯了,會改正,很想念爸爸媽媽。夫妻倆看到后很高興。兩個多月后,鄭立書夫婦去學校參觀。張麗記得,兒子看到他們后,高興地叫他們“爸爸媽媽”,還在車上唱起了歌兒。
那些來信,是按網(wǎng)戒學校范本寫的,并非他的真實想法。鄭釗后來用文字向母親控訴:
卓爾(網(wǎng)戒學校)是一個讓人麻木的地方,先是麻木肉體,再是麻木精神。知道讓別人逼著每天做些又苦又累又不情愿做的事的感覺嗎?先是想反抗,結果打又打不過,再是想逃跑……知道讓一個體質一般的少年連續(xù)(無)休般鍛煉,就像勞改犯一樣地過五個月是什么感覺嗎?哪里會有什么多的感受,那是憑空捏造的。(沒看那些信一個星期一封,而且都在周末寫的么,是規(guī)定好的任務。)哪里會鍛煉什么意志力,那是讓人冷血無情的煉獄。我所思念的家,終究只是我心中的那個“家”罷了。
鄭釗寫的信
沉默與反抗
從網(wǎng)戒學校回來后,鄭釗主動提出去補課。
那一年,他又換了一所學校讀書,成績優(yōu)異。沒過多久,張麗發(fā)現(xiàn),兒子一到周末,總跟爺爺待在一起。她后來才知道,鄭釗用爺爺手機在看網(wǎng)絡小說。
半年后,鄭釗又不愿意去學校了。
鄭立書沒有辦法,打電話給此前的網(wǎng)戒學校,讓對方把鄭釗帶回去繼續(xù)戒網(wǎng)癮。他記得,當時來了兩位老師,上車的時候,鄭釗掙扎著不愿意去,他們強行把他拉上了車。
兩個月后,鄭釗被接回了家,又換了一所學校。
張麗說,兒子成績依舊很好,但總是獨來獨往,“他應該內心感到孤獨?!?月初,張麗回憶點點滴滴,很后悔,兒子小的時候,她選擇外出打工,沒有陪伴在他身邊。
鄭立書發(fā)現(xiàn),兒子在紙上密密麻麻寫滿了游戲裝備,甚至構思了游戲的框架和理念。堂妹鄭佳佳記得,有一次,表哥玩一款新游戲,她問對方是什么游戲,鄭釗給她介紹,還幫她手機下載了這款游戲,創(chuàng)建了人物名稱等。
鄭釗在紙上寫滿了游戲里的技法和靈丹妙藥
鄭佳佳和鄭釗一起玩過王者榮耀,發(fā)現(xiàn)堂哥在游戲里也極少跟人聊天。不過,她后來看見堂哥在線,幾次邀請對方一起玩游戲,都被拒絕了。
鄭立書至今都無法理解,他沒有不準兒子玩手機,但他沉迷于游戲,總是玩著玩著就不愿意去讀書了。后來,他把鄭釗送去了文武學校,“那里既可以戒網(wǎng)癮,又可以讀書。”
讀了兩所文武學校后,鄭釗考入了一所普通高中。在普通高中讀了一個學期后,他又不愿意去學校了。鄭立書只得強行把兒子送去了江西一所文武學校讀高中。
鄭立書至今記得,到江西學校門口時,鄭釗下車后,跑得無影無蹤。后來,學校的老師在附近的一個網(wǎng)吧里找到了他,把他帶回了學校。
很長一段時間,張麗都在猜測,兒子到底是對人沒有了感情?還是在心里怨恨父母?他為什么不愿意跟他們溝通?直到有一次,她跟兒子談心,說起他們從前的歲月和艱辛。鄭釗默默無語,掉下了眼淚。她才知道,兒子心里都懂,只是不愿表達。
2013年初,鄭釗在日記中寫道:未知何時起,不滿于塵世,而又無力改變,最終只得混跡其間。冷眼旁觀,默默無言。回首憶往昔,好吃懶做,思想粗陋,自以為濁人一個,神思起伏,明滅不定,茍且偷安,不知所念為何,心有欲而依無戀,萬緒飄飛如天馬行空,不知所想為何,難!難!難!唯寂寂兮仰天嘆!
那一段時間,鄭釗想過以寫作為生,他寫過:本人立志著書半載余,然系新手,數(shù)次嘗試,無奈經驗不足……長相堅持,所益非淺。但他似乎并沒有堅持。
鄭立書沒有看過這些日記,也沒有見到兒子寫的文章,他一心想著兒子考名牌大學。直到高考那年,這位固執(zhí)的父親突然對兒子不抱希望了。他給了鄭釗一點錢,送他到火車站說,“這么多年了,我也不想再強迫你了,你干脆出去找工作吧?!眳s沒想到,鄭釗自己回了學校。
鄭立書很高興,去學校找了一份臨時工,可以幫兒子洗洗衣服、被子,多陪伴他。當數(shù)學老師告訴他,鄭釗上課幾乎沒有看過黑板時,他心涼了半截。
2015年高考,鄭釗以三百多分的成績考上了武漢工程科技學院。
那一年,因挖沙生意不景氣,加上父母接連過世,鄭立書賣掉了家里的挖沙設備,以及車輛,一把鎖鎖住了家門,和妻子一起去了武漢打工,以防兒子從學校跑回來,天天躺在家里玩游戲。
大學第二年,鄭釗輔導老師打電話給張麗,說鄭釗天天待在寢室,不去上課。張麗去學校后,問兒子為什么不去上課?還要不要讀書?鄭釗不回答,只點頭和搖頭。張麗最后給兒子辦理了休學。
此后,鄭釗沒有再返回學校。
騎行與隱蔽青年
離開學校后,鄭釗去武漢父母工作的修腳店幫過忙。
做了半個月,鄭立書總說兒子不愛干凈,頭發(fā)油膩,會讓客人不舒服。很快,鄭釗又不愿意做了,躺回了床上玩手機。
疫情期間,一家人回到麻城農村老家。張麗在市里一修腳店工作,每天從中午工作到凌晨,再騎車回家,每月工資三千多塊錢。鄭立書沒有工作,陷入了迷茫和焦慮中。
2020年8月的一天,離他們家里不足200米遠,一名高中生因“沉迷網(wǎng)絡游戲”自殺了。鄭立書感到震驚,覺得自己應該做一點什么。
2021年8月到2022年4月,鄭立書騎著一輛黑色自行車,戴上頭盔,自詡為“林則徐轉世”,身穿紅色馬甲,馬甲背后寫著“關停網(wǎng)絡游戲,救救網(wǎng)癮家人”。他這樣騎行了大半個中國。
鄭立書認為,兒子變成現(xiàn)在這樣,罪魁禍首是網(wǎng)絡游戲。他前往北京多個部門反映情況,遞交了400多份受害案例,希望政府出臺更嚴厲的“防沉迷”規(guī)范,徹底禁止未成年人玩網(wǎng)絡游戲,希望他們家的悲劇不要再重演。騎行期間,不少家長跟他訴哭,講孩子如何沉迷網(wǎng)絡游戲,影響學習,甚至不能大學畢業(yè)……
鄭立書心里清楚,他做的這一切對兒子沒有任何意義。“哪怕現(xiàn)在游戲平臺關閉了,他(兒子)也不一定能夠回歸正常?!编嵙f,他心里憋得慌,去外面吼一吼,會好受一點。
在路上,他看到幾個年輕人躺在路邊,食不果腹,衣不蔽體,不由悲傷地想起,六年了,兒子沒出過家門,飯菜都得給他端進房間,他以后會不會也變成這樣?
郭娟的論文《家庭關系的視角: 隱蔽青年研究的可能路徑》中談及,家庭為隱蔽青年提供了隱蔽所需的物質條件,包括飲食等日常用品、 電子產品和網(wǎng)絡。“父母對孩子惰性等其他退縮行為的高度容忍, 阻礙了社會工作者對案例的識別以提供及時的干預和幫助?!?/p>
張瑾接觸這個群體有十來年,他覺得,像鄭釗這種“與世隔絕”六七年的隱蔽青年,與父母又無法正常交流,想要走出來,需要通過長期的陪伴與溝通。
張瑾覺得,如果當?shù)赜蟹諜C構和專業(yè)的志愿者,可以慢慢嘗試跟他定期保持聯(lián)系,“不一定要讓他用語言表達出來,扯一扯或者動一動你的腳或被子,讓我感受到你聽到了。”
他還建議,如果有一個恰當?shù)臅r機或場合,可以讓隱蔽青年去過跟現(xiàn)在不一樣的生活,比如父母幫著短租一個房子,看他能不能獨立生活,這樣慢慢地走出“隱蔽”狀態(tài)。
不過,鄭立書至今也沒有找到本地相關的專業(yè)組織和機構。
今年年初,考慮妻子回家不方便,他在麻城市租了兩室一廳,一年房租六千多塊錢。兒子也搬進了出租屋,依舊每天不出門,窗簾關得嚴嚴實實。
鄭立書夫婦想過再生一個孩子,但因一些原因最終放棄了。這兩年,鄭立書晚上失眠,白天提不起精神,覺得自己也抑郁了。
有親戚、朋友建議他們不要再管兒子了,自己搞點錢養(yǎng)老,但鄭立書不愿意放棄兒子,“放棄了他,我們這個家庭就徹底完了,是不是?”
(文中鄭釗、張麗、鄭佳佳為化名。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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