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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6-04
更新時間:2023-05-29 12:53:34作者:未知
那些照片出現后,林致的生活徹底被攪亂了。
一周前,幾名“求交友”的陌生人發(fā)來照片,內容讓她吃驚——一些淫穢不堪的女性圖片里,長著與自己極其相似的臉。
首先涌來的是羞恥、憤怒,在揭開真相的過程中,她又逐漸感受到了焦慮和恐懼。借助AI技術,那些隱藏在身邊的施害者,讓她陷入巨大的“不安全感”。
近些年,AI從最初的“工業(yè)級”技術逐漸“飛入尋常百姓家”,更低的使用門檻和創(chuàng)作成本,給施害者,甚至不法分子提供了便利。AI換臉詐騙、換明星臉直播賣貨、換臉和明星“接吻”、乘地鐵的照片被“脫衣”等案例層出不窮。AI盜臉“造黃謠”“一鍵脫衣”也突破了法律和倫理界線,侵入到普通人的生活。
不少AI合成淫穢圖像發(fā)布者的目的是侮辱女性。網頁截圖
新京報記者調查發(fā)現,唾手可得的制圖工具和難以追溯的傳播渠道,讓AI“黃謠”制造者更加猖獗。當他們肆無忌憚地散布謠言時,受害者卻困于自證——不再信任社交網絡,反復檢視自己,對周遭世界的信任也逐漸瓦解。
在倚靠AI換臉衍生的其他領域,也不乏擦邊投機者的身影。他們有些在社交平臺兜售換上明星臉的淫穢視頻;有些提供有償定制換臉、脫衣圖像的服務;還有的拿脫衣當噱頭,銷售“操作教學”。
“你沒有錯,錯的是造謠者”
一周前,林致突然收到近10名陌生人發(fā)來的微信好友請求,留言都是“小姐姐,交個朋友”。
林致覺得奇怪,平日她極少把微信號給別人。她社交圈很小,除了同事、朋友和家人外,幾乎不加別人微信。她一一拒絕,但有兩三個陌生人反復發(fā)送請求,最終她添加了其中一名。
陌生人稱,他見過林致的一些“大尺度”照片。對方先是發(fā)來幾張林致穿漢服的生活照,林致認出,那是自己曾發(fā)在朋友圈里的照片。隨后,是她從未見過的淫穢照片和視頻,那些赤身裸體的女性臉上,長著與自己相像的五官。
“我被AI盜臉了?!绷种潞芸旆磻^來,她沒想到,這種事會發(fā)生在自己身上。
為了弄清真相,林致又同意了另兩名陌生人的好友請求。在聊天中,林致了解到,他們是在國外社交軟件Telegram(下稱“電報”)的淫穢聊天群中,看到有人發(fā)布了她的照片和視頻,上面的文字總是帶著“蕩婦”“可撩”等字眼,有些暗示她是性工作者,他們再私聊發(fā)布者,獲取了她的隱私信息。
盡管林致一開始就告訴他們自己已婚,但他們還是不斷用輕浮的言語挑逗,“姐姐”“寵你,想追你”。
了解越多,林致越感到恐懼。制圖者對她了如指掌,知道她的名字、年齡和家庭住址。而根據流出照片的時間跨度來看,制圖者早就認識林致,“最早的照片是去年5月發(fā)的,最晚的是今年5月初發(fā)的,我推測是熟人作案、長期蹲守。”
林致說,“黃謠”里既有真照片,又有AI換臉的假照片,兩者很像,普通人難以分辨,就更增加了“真實感”。如果要自證清白,她就掉入造謠者的圈套。她想找到那個造謠者,給自己一個交代。
某電報群內,普通女性日常生活的照片也成為AI盜臉的對象。網頁截圖
“我一直很糾結?!绷种?lián)挠绊憯U大,希望造謠者不要再發(fā),可如果不發(fā),就找不到他。林致和丈夫下載了電報,試圖用陌生人提供的關鍵詞找到線索。但只檢索出許多盜用她臉偽造的淫穢圖像,發(fā)布者不斷銷號、建新號,難以追蹤。
為了抓到“活著的”制圖者,她只能不停地搜索、查看,“每看一次都是精神污染?!?/p>
疫情期間,林致患上了抑郁癥,兩個月前病情才穩(wěn)定,剛剛停藥。但事發(fā)后,焦慮、懷疑和不安再次籠罩心頭,腦鳴、失眠的癥狀也出現征兆。她擔心,不久后又要服藥了。
“你沒有錯,錯的是造謠者?!闭煞蚝蛽从巡粩喙膭盍种隆5袝r,她還是會陷入自我懷疑。上司得知此事后,問她為什么在朋友圈發(fā)照片。同事則開玩笑,還不是因為你太漂亮。
緊張焦慮時,她看誰都像是那個制圖者。奶茶店的陌生男子、公司的同事,甚至家人,都成了她的懷疑對象。
事發(fā)后,林致棄用了十幾年的微信號,在新賬號的朋友圈里,她把隱私設置為“僅自己可見”?!耙磺蟹窒碛枷Я?,以后再不敢隨便發(fā)照片?!?/p>
5月23日,林致去公安局報案,做了筆錄。還有些受害者因為種種原因,選擇了沉默。
一位受害者被AI盜臉造黃謠后,有陌生人加了她好友,一直給她打電話,發(fā)用AI偽造的淫穢視頻。因為害怕,她不敢報警?!拔矣譀]做錯什么?!彼参孔约海S后把陌生人拉黑,再不理睬。
另一位受害者告訴新京報記者,她發(fā)在社交媒體上的兩張自拍照,曾被人用AI脫衣后傳播。這件事讓她意識到,“在任何地方都要保護好自己的隱私”才是解決之道。在她看來,電報等海外軟件上的造謠者很難被抓到,維權艱難。
“那些人騷擾我時很惡心,但想到那些身體不是我的,就問心無愧吧?!?/p>
傳播渠道特性導致難以溯源
電報以“隱私”“安全”著稱,由于服務器架設在境外,相關部門更難追溯到造謠者。此外,記者注意到,“閱后即焚”的功能讓警方難以獲取證據——用戶在注銷賬號時,可將先前發(fā)布的信息也一并銷毀。
正是這些特性,讓不法分子以為找到了安身之所。記者在電報搜索欄中輸入含性暗示的關鍵詞,顯示近10個超過5000名訂閱者的淫穢聊天群,其中一個群內有1.3萬余名訂閱者。
“反差”“曝光”“自毀”“社死”是這些群名里的高頻詞匯,其中的聊天內容也多為制作、公開女性的淫穢圖像和隱私信息。除了圖像外,不少女性的身高、體重、年齡等信息被公開,甚至還有家庭住址、社交媒體賬號和身份證號。
記者注意到,大量“蕩婦羞辱”相關內容出現在聊天中,字里行間充斥著“狗”“賤”“欠”等辱罵性字眼。
某電報群內發(fā)布的AI換臉、脫衣軟件的購買鏈接。群聊截圖
提到制發(fā)淫穢照片的目的,一些發(fā)布者常常提到“欠罵”“報復”“羞辱”等詞匯。在評論區(qū),一些網友會索要被曝光女性的聯(lián)系方式,有的發(fā)布者會直接公開,有的則需要私聊。
記者發(fā)現,只需點擊搜索到的群名,便可免費瀏覽所有歷史信息,甚至不用進群。
一些仿真程度高的換臉視頻能以假亂真,讓人誤以為生活照和淫穢圖像中的是同一人,就連受害者自己見到時也會恍惚。林致告訴記者,她覺得假照片中人臉的五官,與自己非常相像,但細看會發(fā)現,臉型不一樣。
而一些低質量的換臉圖像,可以直接從臉部線條看出破綻。一些照片的面部線條模糊、扭曲,甚至斷裂。評論區(qū)的網友也會指出,“一看就是換臉的”“太假了”。
然而,不管質量高低,評論區(qū)都會充斥大量性情節(jié)描述和辱罵詞匯。因為受害者的隱私被公開,一些同城的網友聲稱要過去,意圖騷擾。
有償定制
在流量加持下,一批不法分子趁機涌入,靠私人定制、搬運和賣課等方式獲利。其中不乏擦邊出售淫穢內容的投機者們,他們在一些主流社交平臺定期更新AI作品,并暗示網友,可有償制作淫穢圖像。
一名“供應商”告訴記者,他可以按需求定制AI美女圖像。根據圖像畫質高低,每張價格從100到180元不等。在記者提出要先看樣圖后,他隨即發(fā)來一張AI生成的女性圖片,圖中女性的隱私部位露出?!翱吹搅税??一切按照你的要求?!彼硎荆S即撤回露點圖片。
記者詢問,能否對真照片進行AI脫衣,他表示,需要支付定金,便可操作。
此外,女明星的換臉視頻成為投機者的主要噱頭。記者發(fā)現,百度貼吧內,部分網友專門出售換了女明星臉的淫穢影像。
同時,在一黃色網站的“換臉AI”專區(qū),充斥著換上女明星臉的淫穢視頻。網站稱,充值200元即可成為VIP會員,免費觀看“換臉AI”專區(qū)內容。
在電報群里,類似的行為更加猖獗。記者在搜索“AI換臉”“脫衣”等關鍵詞,顯示多個相關群,群內均在傳播淫穢圖像。在一個有4000余名訂閱者的群中,充斥著大量AI換臉、脫衣的淫穢影像。
影像中的被盜取的面容,不乏當下知名女星、網紅。同時,普通女性在學校、商場、辦公室、地鐵等日常場景中的照片也成為AI盜臉的對象。她們被AI換臉,或脫去外衣,赤身裸體?!胺床睢薄皟仍诿馈钡仍~被用來形容換臉后的照片。每一條類似的群消息,都有數千甚至近萬次的瀏覽量。
有發(fā)布者稱,“適當娛樂,滿足自己即可,千萬不要發(fā)給對方或者騷擾對方,一旦報警麻煩不斷! AI脫衣,你給我照片,我?guī)湍阕鰣D?!?/p>
記者添加一名“供應商”后,供應商發(fā)來露點的AI合成圖像,并稱,“一切按照你的要求”。手機截圖
還有發(fā)布者拿淫穢視頻當噱頭,在群內發(fā)布AI換臉、脫衣軟件的購買鏈接?!八饺硕ㄖ?,無硬件門檻,全流程漢化,傻瓜式操作,即時能出作品?!?/p>
記者點進一購買鏈接詢問。客服表示,直接提供軟件,需收費200-350美元(手機和電腦端收費不同),一年有效期,包教學。
直接制作圖片30美元一張,視頻50美元一條。用戶付款后,僅需提供一張照片或視頻作為素材,一小時后便可獲得處理好的影像??头€稱,購買軟件后,可進入VIP專屬群,享受更多AI影像資源。
AI換臉的門檻變低,也易引發(fā)違法問題
記者調查發(fā)現,AI制作淫穢圖片的成本和門檻都相對較低,在一些網站、軟件充值后,便可一鍵生成AI脫衣圖像。
以國外一家一鍵脫衣網站為例,在不登錄的情況下,只需等待40秒,上傳符合網站要求的照片,再點擊加工,不到半分鐘后,便可生成脫衣后的圖像。此時,顯示的圖像是模糊的,如果想下載高清版,則需充值。充值29.95美元,便可一鍵生成100張AI脫衣圖像。
“想復制一個人的人臉信息,往往收集一張照片就可以實現?!庇佬胖琳\網絡安全技術專家胡剛告訴新京報記者,以目前的AI技術,即便只有一張正面照,AI也可以通過深度學習補齊其他角度的圖像,獲得立體的人臉圖像,再將圖像映射到視頻中。
胡剛向記者展示了一個案例:通過AI補齊,平面畫作中的人物被立體化,原本只露出正臉的人物一轉頭,側臉便露了出來。記者注意到,立體化后的人物動作流暢,被補齊的臉部細節(jié)自然。
胡剛表示,目前在主流社交平臺發(fā)布的照片清晰度,大部分足夠生成自然貼合度較高、難辨真假的換臉照片和視頻。即便清晰度較低,也可以通過AI補齊,提高換臉圖像的貼合程度。
這得益于AI深度學習技術已經成熟,網上有不少開源的人臉模型訓練項目,具有較高的深度學習能力,很多都是操作簡單的免費工具,這些都可以導出非常自然逼真的換臉視頻。
AI運行時,對設備硬件的要求也已大大降低。許多AI換臉軟件接入云服務器,操作在云端進行,完成后再回傳本地。
在胡剛看來,盡管換臉后的圖像可以達到極高的逼真程度,但只要仔細觀察,還是有辦法區(qū)分的。
比如,注意眼部、眉毛與膚色的過渡是否自然;光影效果是否自然;畫面中人物與環(huán)境的比例是否真實。另外,還可以檢查圖像質量,換臉涉及圖像處理、合成,因而圖像質量可能會受到影響,出現模糊、失真或噪點高等現象。
在國內某黃色網站內,“AI換臉”被列入VIP專區(qū)。網頁截圖
一方面,低成本、低門檻的AI換臉技術讓每個人都有機會使用這種娛樂工具;另一方面,唾手可得的技術,也更容易引發(fā)違法犯罪問題。
江蘇法德東恒律師事務所高級合伙人律師藍天彬表示,在未經當事人同意的情況下,不法分子利用AI技術制作、傳播淫穢圖片或視頻,從民事層面來看,已涉嫌侵犯當事人肖像權、名譽權和隱私權。此外,行為主體還涉嫌違反《治安管理處罰法》,公安機關可對行為人治安處罰。
藍律師提到,若行為人以牟利為目的,且達到一定涉案數量或金額,那么行為人則涉嫌制作、傳播淫穢物品牟利罪。
“即使沒有牟利,行為人也可能涉嫌傳播淫穢物品罪?!彼{天彬說。
河北厚諾律師事務所律師雷家茂認可上述觀點。雷家茂分析,以往單純的“造黃謠”行為,一般情況下僅為民事侵權,即侵犯名譽權,情節(jié)嚴重的可能涉嫌誹謗罪;而利用AI換臉技術傳播他人的淫穢圖片、視頻及真實照片,則涉嫌傳播淫穢物品罪、誹謗罪,行為人將會被數罪并罰。
雷律師表示,該類案件維權難點主要在于取證及鎖定違法犯罪。因不法分子可能采取關閉網站、刪除鏈接等措施,導致無法固定證據。此外,網絡信息易傳播、發(fā)布者匿名化等原因,將難以鎖定發(fā)布源頭。
雷家茂建議,若遇到該情況,受害者應立即截屏存證,及時報警并向警方提供自己留存的證據及線索。
新京報記者 叢之翔 熊麗欣
編輯 楊海 校對 劉軍